许久后,于宾辅才又叹息一声,颤颤巍巍走到桌前,扔了拐杖,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小主子,老奴当年的确有错,可您……是否也能尝试理解一下老奴的心情?”
“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奴视王爷如亲子一般,老奴看着他长大,听他唤了一句又一句老师,到头来他却落得那样的下场,连尸首都不曾留下,老奴这心里……能不痛吗……”
“他不在了,您是他唯一的骨血,老奴带着您奔逃千里,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为的就是给他雪耻报仇。”
“诚然,您当年还小,垂髫小儿玩心重,可您不知道,您活着的每一瞬,都是一点点偷来的……”
“朝廷的鹰犬,疯狂扑向向氏旧人,长达四年多,整个国家暗无天日,笼罩在阴云之下,即便过了那四年,安氏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对向氏后人的追捕戕害,说不得何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老奴能不着急吗?”
于宾辅捂着胸口,涕泗横流,痛不欲生。
“小姐啊……人都有不得不背负的命运,许多都是从一出生便注定了的。”
“程锦……那是老奴唯一的孙儿啊……翠菊……亦是您母亲贴身侍女的唯一女儿……”
“他们为了尽忠,慨然赴死,因为这便是他们的命运。”
两个先后死去的人的名字,如两个轻飘飘却又无法忽视的拳头,敲开了清鸢遥远而苦涩的回忆。
程锦是于宾辅的亲孙子,唯一的亲孙子,于宾辅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前程似锦。
那前程似锦的少年,只比清鸢大不到一岁,却一直以兄长自居,生命永远停留在了十八岁。
他和其他人不同,他在作为成功潜入到安宁润身边的第一人之前,人前人后都是一副老成模样,板着个小脸跟个老夫子似的。
私下里,他却对清鸢很宽容,甚至可以说是宠爱,像个真正的兄长一样。
“阿兄会一直走在你前头,这样我们霖儿就不会迷失方向。”
她隐约记得他似乎常常这样说,还会摸她的头,仿佛她真的是他的妹妹。
去年清鸢过了生辰那日,倚在二皇子府的阁楼窗口处,举杯邀月,喃喃道:
“阿兄,我已经跟你一样大了。”
程锦死了,她的头脑却有些麻木,心里意外不是特别疼,想的更多的是计划、大局。
翠菊死那日更是,她甚至如今都不记得翠菊长大后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幼时身边有个比她高两头、温温柔柔的姐姐,曾与再也不回来的那个丫头一起陪着她。
那丫头纵她爬梯憧憬外面的世界之后,被打死了,翠菊作为贴身侍女,也同样遭到了责罚,清鸢记得那天她的手掌心红红的,摸起来还烫烫的。
清鸢那时还懂得心疼,捧着她的手吹吹,说痛痛飞走了。
翠菊却轻柔抽回手笑着说:“不妨事,奴婢没尽到规劝之责,理应受罚。”
她记得翠菊的身上永远有一股药味,与每日一碗的苦的倒胃的药汤一样,她曾想替她喝,可翠菊却马上忍着热度将黑漆漆的药汤一饮而尽。
她说:“奴婢帮不了您别的,唯有这样才能报恩,您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所有人都指望着您、等着您长大。”
后来她真的长大了,也终于知道了,那苦药汤不是治病的,而是要命的。
翠菊死了,收到消息时她的心已坚如铁石,只觉得像被猫挠了一下。
然后她开始更多担心起计划、大局,于叔交给她的命运,让她没法沉湎于哀痛等各种感情中。
她知道自己麻木,越来越麻木,越来越不像一个人。
所以她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跪地痛苦万分的于叔,似乎在说“这难道不正是您想要的吗?大家都在按您规划好的路线走啊”。
于宾辅越发看不懂他拉扯大的小主子,怔愣了片刻,咬咬牙又道:
“即便是您一直存着善意的敌军主帅,那名叶家女,她这一路,难道便如您想的一般,都是顺心遂意的吗?”
清鸢阴暗的眼神中有了几丝清明,但她还是安静等着他说下去。
于宾辅看到了巨石有被撬动的迹象,忍着对叶杨两家的恨,继续说了下去。
“难道她愿意打仗?她愿意铁甲代红妆?她愿意南征北战舍生忘死?她愿意自幼泡在兵书中、战场上?”
“如今你与她站在了对立面,成为了敌我仇雠,何尝不是天意使然?”
“她的命运,因她外家姓杨、母家姓叶,便是从一出生开始注定必要挑起两家大梁,对得起两家所谓的忠烈之名。”
“您……又何尝不是?您的身体里流着向家的血,您的身后是千千万万向家军,您是向家后裔,您受向家军供养长大,为向家复仇,便是您无法摆脱的命运啊……”
“您若不能理解,老奴也不怪您,只希望您能想一想,纵使王爷是罪有应得,可全天下向姓人何辜?因安氏一怒而死的那些百姓何辜?”
“您从来不只是在复仇,您也是在为那些无辜百姓讨个公道,让他们能沉冤昭雪啊!”
话到后来,清鸢的眼神一直落在那方印信上,直到于宾辅说完,才缓缓动了一下。
“鸢儿,我也不愿打仗,但……总要有人肯为百姓站出来,总要有人告诉那些为了私欲而掀起战争的人,无意义的流血牺牲,必须付出代价。”
这一刻,于宾辅的话和叶舜华说过的话,阴差阳错落在了清鸢心里的同一处,并在那砸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于叔……您说得对。”
清鸢走上前去,扶起了于宾辅,把拐杖塞回他手中。
“做错了事,的确该付出代价,无论那人,如何位高权重。”
不只是复仇。
很简单的一句话,却将清鸢脖子上的枷锁打开了一点。
更好像即将沉入泥潭、污泥没顶的人,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托了一把。
究竟是谁托的,事已至此似乎已不大重要。
她呼吸到一些与平日不同的新鲜空气同时,心里也轻快了些许,仿若向家军此番也不是造反,而是吊民伐罪,终于师出有名。
不只是仇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