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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3章 初若矛楯相向,后类江海同归

吴殳手中腾蛇枪长九尺七寸,根大盈把,尖径半寸,也就这杆枪头是自己曾经的木枪所有,本来的枪杆乃是以上好的椆木所制,腰劲如铁,重须十斤。

现在狗尾续貂一般去了枪缨,铸造了铁杆,整枪短了二尺,重了三十余斤,杆尾还多此一举地铸了一个铁鐏,不过用着还算顺手就是了。

吴殳赶到曲江时,看到了李且来的身影。他微微一笑,手持腾蛇枪,踏空而行,向李且来迎去。

两人相对而立,气势如虹。他们的武道境界都已经达到了巅峰,一品神化,可以说是当世无敌。

他们之间的高下也绝非简单的武力比拼,更是贯彻两条不同武道理念的较量,李且来是后人,也修过武道六品,自然是知己知彼,要是李且来一条道走到黑,自然那是他这个武道六品披荆斩棘的前人手捏把掐,可偏偏李且来不是,六品力斗境界便蹉跎数十年,之后直接另辟蹊径,武道从未停止过攀缘。

故而吴殳对苏枋说,自己与李且来胜负在三七开,是属实是未战便先露颓势。

李且来站在浪头,比御气体凌空还要诡异,似乎是斜眼睥睨,语气平淡道:“沧尘子吴殳,见面不如闻名,出走八百年,归来就是这副高高在上的谪仙人模样了?”

吴殳只是轻笑,语气温和,“真好啊,有你李且来在,总数按不至于叫我落入‘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尴尬处地。”

李且来面色一沉,好一个笑问客从何处来,前一句不正是儿童相见不相识?

果真是练武先练嘴,可叹观其气象,不过如此。

李且来可无法反驳,自己的确是晚辈,他从来不愿和谪仙多言,对这位同样站在武道巅峰之人却是例外。

李且来终于是正视吴殳,上下打量一番,有些失望地缓缓摇头,“咱们要是身在同一时代的话,一个千年老二的吴殳之名,或许会更加名气斐然,可叹……”

吴殳没有一丝不忿,一个在自己和刘景抟编织的武道牢笼之中还能挣脱桎梏的武人,确是可敬,诚然这一座江湖,因他一人,使余下武人都沦为陪衬,黯淡无光。

吴殳玩笑道:“踏浪而来,派头不小,这是要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李且来看着倚老卖老处处提点辈分之差的吴殳,忽然没了话头,缓缓摘下背后重剑,脚下汹涛倏得风平浪静,静谧无波。

吴殳却是点头,不吝赞赏道:“砥柱剑法,名不虚传,但是你的偏长好像不是剑吧?”

李且来却是摇头,“我也看过你的手臂录,你的偏长确乎是枪,可惜枪法编撰得狗屎一坨,不堪入目。”

吴殳闻言哑然失笑,坦然解释道:“那是年少轻狂只是随手所作,的确粗鄙不堪,上不得台面,却是被无知小儿奉为武道圭旨,元经秘旨,实属非我本意,真是贻笑大方了。”

吴殳的手臂录不是一朝一夕成书,乃是博采众长之作在不同阶段、不同条件采取的对策并不相同,自然大有相悖之处,故而吴殳曾大大方方说过,似我者俗,学我者死。

其中自相矛盾之处颇多,自学者难以分辨领悟,便是会陷入传说中的武学障。

李且来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因为无所不通,也就无有偏长,他曾经在六品之时拜读过这《手臂录》,却是讶异于其中内容的颠三倒四,大相径庭。

就像一个性情狂悖,目中无人的狂生纸上谈兵,其中一半篇幅是在贬低当时江湖上的各个流派。

非褒即贬,书中特点名当时的几大武道宗师都是欺世盗名之辈,余下几个才是那些他还算看得过的武林名宿,江湖耆老。

还有十之一二的篇幅都是在自吹自擂,说他吴殳曾师学某位鼎鼎大名的神仙人物云云,那人特别牛逼,简直是小母牛三进了公牛窝那种程度。

所以吴殳跟他学武,吴殳自然也特别牛逼,可恨是遇不到那些欺世盗名之辈,不然一枪两洞,两枪四洞,三枪六洞,以此类推……

至于神仙都教了什么?抱歉,承诺保密,不能述之于口、付诸于笔。

这就是后人趋之若鹜的手臂录,至于现今流传版本,堪堪入目,自然是不知被多少枪法宗师前赴后继,撮要删繁的版本。

说是伪书也不为过了,还是借个吴殳的名头流传于世罢了。

现在的吴殳不知心性可有变化,至少李且来都觉得自己随手创造的能被吴殳由衷夸张一句的《砥柱剑法》羞于出现在地下幽都的摩柯洞中。

吴殳说得坦然,却是被李且来那审视的目光盯得有些难受,不自觉伸手摸摸了鼻头。

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啊,都过去了,往事休提,现在的吴殳,可是实打实有头有面的人物啊。

吴殳不动声色揭过这个话题,试探问道:“咱们点到为止?”

李且来呵呵一笑,“你不是本身下贱,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所以这会儿就道貌岸然地想要和我妄谈公平?”

吴殳却是点了点头,说道:“别觉得我轻视你,坦白说,不是真身来此的我估摸着不是你的对手,但你也知道我所来的目的,从来不是正大光明的赢你,当然,这一战,还是正大光明些好。”

李且来轻蔑一笑,“走出去都八百年了,还在给刘景抟当狗呐?”

吴殳此来,无非就是消耗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寿数罢了。

吴殳摇头一笑,也是无奈,有些感慨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这话不知道是说自己,还是说他,李且来悬起重剑,耐性用尽,“闲话少叙,动手吧。”

吴殳摆了摆手,“且慢,我先是来当说客的,其次才是枪手,循序不容错,等我说完最后一句。”

李且来眼神不耐,满脸写着“有屁快放!”

吴殳讪讪一笑,抬手,长枪所指,南天之处,“有你这样的对手,实难不惺惺惜惺惺,若是要全力对决,不如移步化外一战?吴某本尊恭候大驾。”

只见南天之上,一座虚幻的天门突然显现,金光璀璨,隐隐可见天女散花,仙娥狂舞,夹道欢迎。

洒金不断,神秘而又庄严,演奏来自仙界的乐章。

如今有目共睹,广陵曲江潮虽然盛名不复,却也有数万游人在此观瞻。

若是没有那梵音缭绕,钟磬悠扬,此情此景尚且能粉饰为一处蛟蜃之气所为蜃海市。

李且来眼神闪烁,似有意动,他知道,此举虽是先礼后兵,却也是刘景抟给他最后的“招安”了,再不把握机会,便再没有回头路了。

两道身影站立曲江之上,抬头看天,隐隐流出的一丝气机便使汹涌潮头止息,宽阔湖面之上,连流波都不兴一丝,大有河清海晏之意。

沿江两岸短暂的死寂,然后江潮虽止,人潮却是喧哗不止。

广陵自古都是富庶之地,在大离朝风雨飘摇的时局,并非所有人都有闲情逸致出游观潮,故而此刻观潮之人,十有八九都是不用为了衣食奔波的,自然是合格的看客,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想惹池鱼之祸而匆匆退去之人自然不少,可一头扎进想要细瞧的看客却是更多。

李且来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可不是担心什么伸头一刀,而是觉着违心,他只是淡淡道:“吴殳,此战非我所愿,亦非你所愿,但是,打就打了,你名声本来就不好,再别做跌份的事情。”

吴殳对于李且来的选择没有意外,只是点了点头,以最后一丝灵气化作大音希声,落入观潮众人耳中,“诸位看客,不想被波及自身的,现在后退百丈。”

两岸人群哗然诪张者众多,人潮也是乱中有序,大体慢慢向后退去,只是逆流而上者,更多。

“百丈距离倒是勉强够了,咱也能收住力道。”李且来念头通达,不管那些胆大包天的,也知道一些个武人看到高人对垒,比市井小民“蝇营狗苟,驱去复返”更甚。

只是以天象希声引来雷动,在诸多武人耳中补上一句,“围观武人,不想等会儿跪下的,先原地打个盘腿。”

片刻之后,两岸人潮也是趋于平静,吴殳终于抬手,眼神虔诚,朗声道:“吴殳,讨教你李且来高招!”

李且来只是咧嘴一笑,淡然倾吐四字,“差强人意。”

是日,炎禧元年,八月十四,故去八百年的武道六品开创者沧尘子吴殳,与现今天下第一人李且来,曲江之上上演天下最强一战。

然后乌压压跪了一地凡夫,无人得以大饱眼福,皆是觉得天塌也不过如此,不敢抬头,也不可以抬头。

长枪与重剑相继损毁,终究是绝了吴殳想要将腾蛇枪带出瓮天成就灵器的念头。

修行手臂录的吴殳,岂能因为无枪而折损实力,李且来碎了重剑,双手拳意也只会比重剑更重。

到了这等境界,初若矛楯相向,后类江海同归。两人既是相轻也是相重,谁也不敢真瞧不上谁。

雷声轰鸣不断,不再施展砥柱剑法李且来气机无法镇江,霎时间怒潮汹涌,哪有什么百川东到海?皆是以二人为中心,浪潮层层叠叠向外翻涌,使两岸那些好言难劝的该死鬼成为落汤螃蟹,个个面红耳赤,不过还能手忙脚乱地奔逃,而那些自视艺高人胆大的武人,却像是被按在原地,肌肤龟裂,连开口讨饶都做不到。

两大武人气机遮天蔽日,悬若日月。

身受殃及之人只觉得度日如年,祈求这一场不能抬头观瞻的武斗早些落幕。

终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有武人可以抬头了,眼露恍惚之色,不是乾坤既定,而是本该不世出的、一时无二的两个武人,觉得施展不开,不过尽兴,正顺着长江入海,千里江陵,改换更大的战场。

咋呼呼的人群之中,腰佩长刀“闸青”的年轻汉子啐了一口血,踉踉跄跄起身,却是豪气干云,“妈的,我牛子壮要是能够抬头看一眼这两位的风采,今天就算是死了也值了!”

一旁状态稍好一些的季白常拍了拍他肩头,勉强笑道:“走吧牛兄,咱们再跟上去看看。”

季白常两日之前,忽然感觉到身上锁骨菩萨留下的禁制消散了,当即欣喜若狂,险些仰天长啸,“我季某人又重振雄风了!”

虽不排除是菩萨老人家大发慈悲的可能,但更有可能的是她身上出现了什么变故,无法再庇护朱家。

所以季白常又是壮胆再探一次朱家,却是听见了朱家夫人姜素的讣告。

季白常的第一反应是可惜了,真是个美妙绝伦的女菩萨了,然后又是发现朱家那老祖宗朱全生不在家中,这才生出些许心思。

不过能在广陵北境再次偶遇牛剑锋,这倒是令季白常有些意外,这家伙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好像是接了什么组织的悬赏任务,要攒钱给那莺花寨中的花娘“兰儿”赎身。

季白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万千花丛,弱水三千,你第一次流连就被套住了?

真是年少气盛不懂事啊,人家好好的皮肉营生,你偏偏要自作多情,叫她弃公营私?

算了,想到还是自己给骗他去的莺花寨,季白常也不能再鄙夷他什么了。

化名牛子壮的牛剑锋闻言,挠挠后脑,有些怕添麻烦道:“季兄,你不是来报仇的吗?不报了?”

季白常咧嘴一笑,无所谓道:“报仇什么时候都可以,这等气象的武人对垒可是千载难逢,我不会一直是五品,你也不会一直是六品,走吧,这等攻玉以石的机会,错过拍大腿。”

牛子壮觉得季兄言之有理,这便动身沿江而行。

季白常嫌他行迹太慢,直接一把抄起牛剑锋,快步而去。

除了这两人之外,润州府中,还有许多武人都一股脑涌出城外,趋之若鹜。

从高空俯瞰下去,附近仿佛汇聚出几道涓涓细流,急急切切追寻那石破天惊的气象交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