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饲龙就施展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站在人屠曾经的僦居屋檐上,低头看着何肆,刘传玉呵气成风,算是对他打招呼了。
袁饲龙眼神掠过何肆,看向不远处,刘传玉就站在那里。
两人眼神交汇。
袁饲龙搓手,悻悻然对着远处屋檐上的刘传玉咧嘴一笑。
呀,还没走呐?
刘传玉微微凝眉,这位袁仙家如此宵小行径,莫非要做鬼祟之事?
袁饲龙有些心虚地挪开目光,在刘传玉的注视下,身形缓缓消失在月色之中。
何肆依旧双手抱膝,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对此无知无觉。
未到九月授衣,这天忽然就有了凉意。
何肆低头许久,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高悬的白玉盘。
月亮能照见南边,也能照见北边;能照见生人,也能照见鬼魂。
若说赏月,七月既望可真不是个好日子,人已经有了十一个月份赏月,就不该再吝啬中元这一夜的月色了。
何肆有些迷茫,仪銮司果然神通广大,从温玉勇在江南到找他时,陈含玉已经开始调查,现在知道了他在南边的所有经历,难道真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吗?
自己还能带着家人迁居江南吗?
皇帝陛下明明就是要兴师问罪的,难道只是雷声大雨点小,骂了自己一顿了事?
虽然是一番喑恶叱咤,但何肆并不觉得这足以令其息怒,仔细回想,陈含玉所言,在他的角度来看几乎无错,可对何肆而言,也就仅仅是振聋发聩而已。
骂人务虚,打人务实,远比不上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
况且他骂不如自骂,何肆若是无心,管你言语如刀?
好在何肆听进去了,再不敢掉以轻心耍小聪明。
何肆已经全然记不得顾安县老家中做的梦了,只是记得是不能把落魄法交给别人。
只是这叫陈含玉勃然大怒的缺斤短两的落魄法,为何到了自己离去他也还是未曾提及?他不要了吗?
何肆想起当初在居仁小院,自己献出落魄法,陈含玉也就是一瞥,随手就扔给了李嗣冲掌眼。
或许陈含玉只是气愤自己欺君而已,他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什么东西得不到呢?
如此说来,自己犯了欺君之罪,若陈含玉真的只是一顿痛骂,那就有些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的意思了,这的确称得上皇上仁慈。
自己在私塾上学时,眼见学堂上大多学生都是一副“求打声如沸,赐打甘如醴”的样子,因为远有比那笞教更严厉的惩罚。
学堂尚且如此,何况是庙堂?
何肆倒是从来没有受过夫子笞教,倒不是受夫子偏爱,而是因为在夫子眼中,他就是个低贱的刽子手儿子,连“君子远庖厨”的道理都不懂,属于“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何肆知道此刻父母姐姐一定还在家中在不眠等候,却是心绪不宁,不知如何回家面对家人。
被他们见到了自己一身血迹,又该担心了。
何肆思绪万千,心湖微微波澜,白玉盘高悬,一坊之中,月光不偏不倚,如水洒下,将他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
刘传玉远远地注视着何肆,眼神深邃,月色之下,万象澄澈,忽然就想起了一句话,“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圣贤固所忘言,自中人以还,北人看书,如显处视月;南人学问,如牖中窥日。”
希望他经过此事,能放下浮躁之心,好好读书,不要不学无术。在武道上也脚踏实地,不做那偶变投隙、捷径窘步之事。
举头望月的何肆眼神也渐渐柔和起来,月明星稀,白玉盘缓缓西沉,将何肆的影子从墙上拉到地上。
直到天色微亮,日出月未落,东西并悬。
京城的钟鼓楼亮更,紧十八、缓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然后天下大白。
何肆抹了一把脸,口诵几遍佘道人传授的《玄蕴咒》,收拾一下心情,然后像个没事人一般站起,他想吃炒肝就包子了。
何肆去了封丘巷,来到有福茶肆,时辰尚早,不过卯初。
茶肆四个月前出过人命,活计刘广田被人拔了口条而死,掌灶的白安春牵连其中,走了一趟仪銮司诏狱,之后却是少有的全须全尾放了回来,不过本就胆小如鼠、缩头缩脑,被称作白鹌鹑的他大病了一场,导致这间茶肆也是关停了好久。
不久前才重新开张,现在和他婆娘一同经营,生意却是冷淡了许多,即便是大清早的,也不见满座,都是些少眠的老人。
白氏走到何肆面前招呼,认出了他,神情微微诧异,这不是当初和仪銮司军爷一起喝茶的那位少年吗?已经好久没有来过自家的茶肆了。
当初她那口子被仪銮卫带走时,他也在场,军爷说他是凶嫌,不会是到了现在才刚被放出来吧?
多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啊,那得被盘剥了多少银子?
白氏勉强朝着何肆笑笑,小声说道:“是你呀,好久没来了。”
何肆点点头,声音清脆道:“出了趟远门。”
白氏忽然注意到何肆脖颈上的一条狰狞结痂伤口,却是没有多说什么,更是坚信了自己的想法,他肯定是也下狱了。
忽然对何肆有些同病相怜的同情,自家那口子也是在诏狱里受了些苦,还是被敲骨剥髓榨干净了银子才放了出来。
但只要人活着就好,钱是王八蛋,没了还能赚。
白氏问道:“吃点什么?”
何肆笑道:“一碗炒肝,一屉大肉包子,我惦念这口好久了。”
白氏点了点头,转身回了灶房。
何肆却是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没有铜板了,碎银子都是昨晚给了父亲保管,身上倒是有一百多两汇票,这对面肯定破不开啊,真拿出来就不地道了,有吃俏食的嫌疑。
何肆又是叫住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婶子,我身上没带钱,晚点来付钱行吗?”
白氏回头冲他一笑,摆了摆手,“行,小事儿。”
何肆坐在桌上,四处踅摸,没有看见汪灵潜的身影,对于这位汪先生,何肆还是十分敬重的,他几乎铁口直断,当初他劝自己不要去人多的地方,说自己有缧绁之厄、牢狱之灾。
何肆没信,父亲也劝他不要去观刑,这便叫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他何肆自作孽,昨夜被陈含玉“当头棒喝”,现在倒是清醒了不少,若能再见,一定请汪先生去二荤铺撮一顿像样的肉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