墩叙巷的何家小屋实在是逼仄,只有两间卧房,一间厨房,面前一间设有大盘炕的客厅,一家五口只能蜗居。
宿宿信信过许多高门大屋的何肆回到家中却是忽然舒心,只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
酒蒙子父亲何三水坐在桌前,桌上的一壶酒不知不觉就见底了。
封丘巷的烧锅酒,勉强算作酒香不怕巷子深,价钱又是真便宜,其实粗劣得很,也就不好细细咂摸味道了,却是足够烈,叫人快饮不得,十分矛盾。
“小四?”
何三水听到那句音调不高的“我回来了”,还以为是自己喝醉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在酒醉糊涂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儿子了。
尤其这个儿子还背着一把宽厚的大剑,大包小包的,形状十分奇怪。
今晨一大早李舒阳那小子就来了,叫走了姐姐何花,因为今天是七月十四,七月是个孝亲月,而十四日是“七”数的复生数,传说鬼门大开的日子,所以李家要在今天祭祖。
何花自过继到何家之后就从没参与过李家的祭祖,现在两家人住得近了,走动自然也多,何三水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甚至难得挤出些笑容,拿出一块碎银子交给何花,叫她懂事些,别空手去。
何花有些受宠若惊,其实自从何肆下狱又出狱之后,父亲何三水的脾气就收敛了许多,尤其是这三个多月何肆一直在外未归,这段时日他几乎就没发过脾气,只是酒瘾更大了些。
出门之时何叶还在睡懒觉,摇都摇不醒的那种,何三水倒是没有叫她,一个人拿着那把龙雀大环在巷子里练完十八式斫伐剩技之后就回到屋里喝闷酒。
那被他尊称一声齐爷的酒友齐金彪如今年事已高,也不会日日出来抛头露面的,毕竟这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都有些自矜,好汉不提当年勇,要提也是在他人口中口口相传,可他担心,若是自己一直待在屋子里,就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存在,须得把握好尺度,这是一门技术活。
何叶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看到何三水坐在桌前喝酒,蹑手蹑脚就下了床,叫了声爹,没有揩牙就抱起衣服就去了月河边浣洗。
“爹……”何肆看着老爹一身酒气熏天,眉头微皱,有些担心道,“大早上的,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何三水还没说话,那把放在桌上的龙雀大环就噌的一声出鞘,向着何肆飞掠而去。
何肆兀得一惊,这不是被师伯抢去的龙雀大环吗?
怎么会出现在家中?
何肆来不及多想,刀锋直指面门的一瞬,倏得悬停不动,然后就是一个旋转,刀柄朝向自己。
何肆手中大包小包掉落地上,下意识伸手握住龙雀大环。
手握龙雀大环,何肆随手一挥,一轮月华闪现,龙雀大环发出欢欣的清鸣,狭小屋宇之中都好像被一阵清风吹拂而过。
何三水听着耳边响彻的刀鸣,好似醍醐灌顶,当即酒醒大半。
哪管龙雀大环发出的异变,迷迷瞪瞪的双眼瞬间清澈,直勾勾盯着儿子,站了起来,“小四!真的是你?”
何肆按捺住咚咚的心跳,故作轻松道:“爹,才三个多月不见,你就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
何三水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搂住儿子的肩膀,用劲不小,“好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旋即何三水意识到儿子的双臂脱臼过,双手仿佛捏住一块火炭,瞬间松开。
儿行千里母担忧,可谁说做父亲的就没有心思了?
何三水身为一家之主,面上不说,心里却是牵肠挂肚。
何肆问道:“我娘呢?”
里屋的房门顿时打开,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了出来,口中喊着“小四”。
齐柔从很小的时候就瞎了,大夫说是气滞血瘀、风痰阻络的双症所致,这些年用了许多明目草药以及导痰汤,外加针灸,却是没有半点儿好转。
齐柔早就认命了,想留着钱给三个孩子,不浪费在自己身上。
她早就习惯了目茫茫无所见的生活,却是在听到自己归家儿子的动静后,喜不自胜,急不择路。
何肆一见到母亲,双眼当时就红了。
何三水让开一步,何肆还未上前,就被母亲一把抱在怀里。
何肆赶紧将右臂微微抬起,免得大环龙雀的锋芒伤到母亲。
“娘……”何肆说不出话来,耳边满是母亲的喜泣。
何肆心中满是内疚,是他叫家人担心了,他曾听隔壁的齐爷说过,眼泪的原料是血,让亲爱的人流泪,其实就是叫他流血无异。
若是何肆当初在私塾中少打盹,少偷看些闲书,就该知道自己也曾学过一首悼诗:“情知泪是衰翁血,更为童乌滴数行。”
“娘我回来,你别哭啊。”何肆知道母亲的双眼有疾,哭不出来的,只会憋坏了眼睛。
何肆心中更是下定决心,要去摩柯洞中寻找那传说中的续脉经,让母亲的眼睛重见光明。
不过如今他也知道那续脉经的珍贵,与透骨图和阴血录齐名的功法秘术绝不是单凭师雁芙的一个承诺就能兑现的。
护送灵儿姑娘的任务可没这么丰厚的报酬,希望能换得一鳞半爪的残篇,供他管中窥豹。
齐柔颤巍巍松开了何肆,双眼通红,没有一滴泪落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何肆问道:“我姐呢?”
齐柔说道:“你二姐她洗衣服去了,大姐去了胭脂巷的居仁小院。”
何肆一惊,“居仁小院?”
那不是陈含玉当初赏赐给他的院子吗?他却不敢涉足,最后姜玉禄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阁老要和太子殿下成同靴之谊,提出了交换如心和曲滢这对并蒂莲的要求。
当时还是未入品的何肆对此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对这些大人物只想敬而远之。
当即就说不敢念想院子,回家就将房契烧了,后来虽然没有做到这般决绝,也是因为不想多和父母过多解释,使其担心。
何肆却是没想到父母居然真就心安理得地用上了这间院子。
不过好在这院子是陈含玉所赠,来路正当,无可挑剔,应该也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我姐这是搬去胭脂巷住了?”
何肆有些疑惑,胭脂巷可是一条暗藏青楼窑影的烟花柳巷啊,以后住在那边,耳濡目染的,总归有所芥蒂。
何三水回答道:“是你顾安县的叔婶来了,暂时给他们住了。”
何肆家没有别的亲戚了,所谓叔婶,又在顾安县,自然只能是何花的生父生母。
“我知道了。”何肆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早先他已经知道了这事。
何三水有些疑惑儿子的平静态度,“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
何肆解释道:“我回家时路过了顾安县,回了一趟老家,也去过了李家村,所以知道了这件事。”
何三水点点头,“是这样啊,咱们村里现在什么样子了?咱家老屋还在吧?”
何肆回答道:“村里还是那样子,只是人看起来少了些,我谁也不认识,就没打招呼,老屋挺好的,再过几年都不会塌,对了,我还去给爷爷奶奶坟头祭拜了,还拔了草。”
齐柔的生日是七月十五,恰逢中元节这个不适合庆生的节日,但也不适合用来祭奠,总归生人死人相冲,所以何家一家每年都会早早的完成了祭祖,只是今年清明和中元二节何肆都不在家中,不能给先人倒黄酒,烧元宝。
何三水祭奠先人之时口中还念念有词,希望他们在天之灵能保佑那外出未归的小子。
何三水却是没想到儿子在顾安县何家村对着二老的坟头磕了头。
听闻何肆去了父母坟头祭拜,何三水脸上顿时流露出几分笑意,拍拍他的脑袋,夸赞道:“好小子,懂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