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中必死的何肆,此刻虽然模惨烈了些,一条左臂拧巴成曲形,满身是血,伤口狰狞,但至少还活着。
故而杨宝丹只是哭了片刻,转而又破涕为笑,手持鲁锦的丫鬟站在一旁不敢靠近。
如此场景,好像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十三卦天火同人。
卦辞爻辞,九五,先号啕而后笑。
……
炎禧元年,五月廿二,洪谧州最西南端的一处小客栈内,何肆幽幽转醒。
他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约莫两天一夜,只是刚刚得到自己身体的掌控权而已,之前游离在外,好像一场借尸还魂。
期间停船了一次,因为在折江遇到了诡异浪涌,大半乘客都是要求停船上岸。
宝船不得已在靠近洪谧州最西面的一处埠头停泊一夜,任由乘客退钱离船。
杨宝丹也是一朝被蛇咬,再不敢乘船渡水,选择背着何肆离去。
蓝天苏氏两兄妹也是下船,护送一程,杨宝丹对苏氏兄妹千恩万谢,可那苏星田好像真的有离魂之症似的,又变回之前那副善谈模样,好像那方才出剑的冷傲剑客不是他,是另一人。
说来奇怪,这苏星田有这么大本事,何至于今早在客栈之中险死于泼皮刀下,还要何肆出手相助,即便是有心扮猪吃虎,那也太像猪了吧,刀在咫尺间,谁也不敢托大,保不齐就会发生什么意外。
见苏星田艰难地扛着何肆那一把一百六十二斤的重剑,几乎被压断了腰,更是让杨宝丹摸不着头脑。
苏家兄妹二人在同一处客栈停留一夜,第二日便与杨宝丹辞别启程了,听说他们要去沧澜道,并不同路。
细心照顾何肆两天一夜的杨宝丹此刻正面容憔悴地坐在床边,何肆没有睁眼,气息缓和,故而杨宝丹还不知道他已经醒了。
直到何肆呼唤一声,“宝丹大姐头……”
何肆感觉到一阵胃苦,应该是被喂下汤药了。
杨宝丹大喜过望:“你怎么醒啦!”
何肆精力充沛,没有半点疲意,至吞贼魄化血之后,从此再无五劳七伤,他呵呵一笑道:“没想到我才睡了两天一夜就缓神了对吧?”
“你怎么知道时间的?你没昏迷?”杨宝丹闻言吃了一惊。
“半梦半醒吧。”何肆轻声道,感觉到右手之中依旧握着大庇,这才彻底安心下来。
只要刀不离身,即便处于浑噩之中,屠狗境界依旧能自发防御,尽忠职守,如看门之犬。
“你受了很严重的伤,大夫说你至少得睡上十天半月。”杨宝丹没有把话说完,大夫还说何肆这条左臂保不住了,就像石碾子碾过一样,骨头都碎成粗粉大小了。
即便是武人那叫他难以捉摸有多种妙用的气机维持,怕也只能保全胳膊一时,早晚要豁皮剔骨,甚至壮士断臂的。
大夫并不是个野医神棍,庸医杀人,反倒是洪谧州顶好的疡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劀杀之齐。
杨宝丹多番打听,许以重利。才得以请到这位脾气古怪誉满杏林、桃李满园已近半甩手的医局老疡医。
何肆欲要坐起,杨宝丹见状立马搀扶。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犯夜之前还来得及出城吗?”
听他语气,竟然是要立马启程出发。
杨宝丹怒道:“你都这样了,就不能安安眈眈养享几天吗?”
何肆不明就里,“我怎么样了?”
他都没觉得自己身体如何破落了,反倒是杨宝丹一脸戚戚的,好像他是个戕残废替似的。
“你的胳膊……”杨宝丹欲言又止。
何肆试了试抬起左臂,只靠着肌肉筋骨自然是失败了
他用上阴血录搬血,才勉强使唤这条骨骼粉碎的好像借来的手臂,感觉有点奇怪,无筋无骨,气机却能在血液中运行,现在的这条左臂,驱使起来就像根象拔一样。
只见他左手大臂小臂之上都是夹板,五指也是套着大小各异的竹竿,缠满麻布,才勉强使他这只手臂维持形状。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即便是行医半生的老疡医,面对何肆柔若无骨的手臂也是无可奈何,血肉之中就只剩些骨头渣滓了,谈何正骨?
何肆却是不以为意,直接血色气机外放,以霸道真气焚尽这些缠绕手臂上的布帛竹篾。
手臂之上外敷了石青散,气机一扬,咸酸之味四溢。
整条手臂当即软趴趴的,像条去了壳的蛏子,何肆有些好玩地甩了甩手。
这一幕却是把杨宝丹吓得不轻。
“你干嘛呀!”杨宝丹大惊,“好不容易给你上药包扎了,胳臂不要了啊。”
“再不治疗,我这条手臂才保不住了呢。”何肆掀唇一笑,他的声音很轻,却是流露出一个自信,叫杨宝丹听来莫名心安。
何肆说道:“小伤而已,大姐头,看着我给你变个戏法。”
只见他运转透骨图,那只耷拉下垂的手臂忽然像是被充足了气的浑脱(北方民族中流行的用整张剥下的动物的皮制成的革囊或皮袋)。
然后便是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好像那条手臂之中有着无数跳蚤在爬。
阴血录也在助力搬血挪动碎骨,左臂在极短的时间内化作正常,可惜了,不能修复,只能暂时维持骨骼的形状。
何肆感知了一下,好家伙,维持一身透骨图的气机尽然占了全部气机的九成五,现在只余下半成气机可以随意调动了。
幸好此前吞噬了不少白龙血食,总体来说,和之前的一成气机的实力大致持平。
杨宝丹看着何肆一条鼻涕虫似的手臂忽然又支棱起来,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就好了?”
杨宝丹想起那年纪看着比自己爷爷都大的老疡医,本以为他行医救命一辈子,总该有些权威在身的,言断何肆伤情之时,那一脸不容置喙的语气,好像何肆这条手臂也就是暂时还生在肩上,却依旧不属于他,可是现在看呢?那的确是个庸医。
何肆点点头,一脸轻松,“暂时好了,只有还有气机在,就不成问题。”
他也是报喜不报忧,若是身上其他几处骨头断裂还有恢复的可能,那这条骨头碎成齑粉的手臂却是再难接续了,只能依靠气机维持,还得依靠阴血录加持,二者缺一不可。
杨宝丹听出了何肆的话,不免担忧道:“什么叫暂时啊?”
何肆故作轻松道:“只要一直用气机维持就好了,大姐头,你忘了我修魔道啊,不可以常理度之的。”
何肆散去左臂之上的气机维持,那条一条手臂当即又软趴趴地垂了下来。
“啊!”杨宝丹惊慌大叫,惊骇程度不啻白日见鬼。
何肆见她一脸惶恐,忍俊不禁,这般施为,疼是疼了点,但是能捉弄到她好像也挺开心的。
阴血录透骨图同时运转,左臂又恢复如初。
何肆难得乐天,这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说不定会有透骨图大成那一天呢?就算透骨图不大成,这不还有雀阴魄吗?
等雀阴魄化血,便有那一丝可能得人生繁衍造化之奥用作己身。
说句天方夜谭的话,人之造化,从牡始,从牝出,一个新生命呱呱坠地,与天生万物何异?如此造化之能,为何不能用作自身?虽然应该玄之又玄、难以捉摸,并且只有一次机会。但人生在世,有时候不就只缺了那一丝盼头吗?有念想就好了,有盼头,有希望,只要在希望破灭之前,为之努力即可。
尽人事,听天命,天命不可违是,自然就该做那逆天改命之事了。
何肆伸出那只碎骨拼凑而成的手掌,忽地握住杨宝丹还算纤细的手腕。
稍稍使了点劲,杨宝丹吃痛皱眉。
何肆笑道:“大姐头,感觉一下,我这手多有劲啊。”
杨宝丹不敢挣扎,怕伤到何肆。
何肆看不见她脸上的一丝担忧,还有一点淡淡霞红。他松开手,又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杨宝丹只能回答道:“还早,申时未过。”
何肆闻言,当即下床落地,收刀入鞘。
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哪有半点重伤的样子。
他精神奕奕道:“还来得及,不怕犯夜,宝丹大姐头,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