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宫中,掌握着大金权力的宗室重将们又一次为了是战是退争了个面红耳赤,却偏偏谁也无法说服谁……
如今大金各位已经到了风雨飘摇时刻。解决了西北问题的顾渊,整理出来御营、殿前司、西军精锐超过十五万,刀锋所向,就抵在女真人刚刚吞下还未有几年的燕云之地……虽然因为寒冬原因,大战暂未发动,可双方小规模冲突不断,就是傻子也明白,宋军北伐,怕是就在年内!
宰相希尹北上去各部聚拢青壮,挞懒也没剩下多少争雄天下的心思,整个朝堂风向几乎无一例外都顺着完颜宗翰的意思,打算至少先退至黄龙府去,凭辽西走廊节节抵抗,消耗宋军锐气,然后再凭着自己龙兴之地,与宋人周旋到底!
朝堂之上,也许只有完颜宗弼与完颜拔离速两个年轻后辈,血性未退,坚持趁大金尚有一战之力,要以燕云为饵,同宋军决一场国运之战。
但对于他们两位的意思,上至皇帝,下至朝臣,又不能完全忽视——毕竟,人家从西北那场大崩溃中抢回来了四万多残军,而后又在此地拉起一万新军。手握着如今这残破大金最后一些精锐老兵,他们话语中的分量比之完颜宗翰这等宗室重臣甚至还要重上几分!
争到后来,两群人索性扯破了表面上的相忍为国,一句接着一句,干脆顾不上体面,指着鼻子对骂起来。
粘罕手下撒离喝呵斥兀术只会“逞匹夫之勇,要在燕云将女真最后一点精锐送到顾渊手下被屠戮,就像他在青州城下所做那般”。
兀术便冷笑着讥讽“啼哭郎君被韩世忠、岳飞杀得痛哭流涕,丢光了手下儿郎性命不说,还被宋人拴着游街示众,实在是丢干净了列祖列宗的脸面!”
撒离喝一时哑然,而在场军将又都不约而同望向了粘罕,只觉这诛心之论,只怕说得还是在汴京丢掉十万兵马的粘罕多一些……
场面变得尴尬无比,惹得完颜吴乞买也不得不站起来替自己如今唯一能够倚仗的这些宗室大将们打圆场,只说兹事体大,叫大家各自回去拟定军略,择日再议。却不料兀术根本不打算给他大金皇帝这个面子,就在御前一把扯下自己佩刀,而后连着刀鞘指向在场诸将,厉声呵斥:“择日择日,择个良辰吉日,待顾渊兵临城下,然后如道君皇帝那般献城请降么!”
说罢,他掷刀于地,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
可完颜宗弼还未走出行宫,身后便听得有人急步追了出来。
“兀术……兀术!等一下……”
他站定回首,见是拔离速捡了他的刀追出来,将他唤住。
“兀术,咱们大金军议,虽说只要就事论事,便是吵成什么样也不打紧,可你在皇帝面前如此作为,多少有些失仪了……”这员银术可的族弟,算是如今西军一脉最后的余晖。
他领着从战场上收拢下来的两万来人马,潜心整顿,终日只想着要与自己的兄长还有娄室复仇,从立场上来说,反倒是同兀术最为一致。几个月来,二人走得颇近。
如果再加上麾下那一众嚷嚷着要向宋人复血仇的年轻亲贵军将,这些新一代的女真亲贵们,大宋威压之下,潜移默化间也完成了又一轮政治洗牌,隐隐在今日大金朝堂中形成了新的政治同盟……
“平日争辩这些,兀术你都是最沉得住气的,为何今日却先急了?”拔离速见他默然不语,躬身将索性将刀栓在他腰带上。
“……我如何能不急?”兀术瞥了一眼那刀,颇具讽刺的是——那刀居然还是顾渊所赠。
“所谓国运兴衰,便如一员武士战场厮杀,有时拼得便是一口气!”他想了一下,深重叹息一声,缓缓开口,朝着拔离速摇了摇头,“咱们本族人口太少了……太祖皇帝军兴十年,就是靠着当年那些人敢战敢死,死中求活,最后打出了鞭笞天下的豪气,让诸国畏伏!
大辽……大宋……
哪个不是被咱们提着这口气按住打崩了去?
但如今……咱们开国之兵老得老、死得死,便是当年随阿骨打老皇帝征伐天下的旧将,如今除了粘罕、希尹又还有谁?
我知道粘罕的军略没有错。如今宋人势大,当退回北去,隔燕山对峙,避其锋芒!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咱们军兴十年,以武力压服周边诸部族,酷烈之事没有少做!只怕此番收缩回撤,胸口剩的那半口气也便散了,等着咱们的便是诸族皆叛的局面。到时,只怕根本等不到宋军北伐,光是渤海、契丹、奚人还有那些蒙兀人的叛乱就能将咱们活活拖死!”
“这……大略上的事情,某不懂,只觉得粘罕和你说得……都有道理!”拔离速沉吟了一下,“兀术,你当是信某的!我兄长死在他们手里、娄室死在他们手里、手下那么多儿郎也皆葬身……国仇家恨在身,此番不做别的念想,只想与他们死战一场!可某也想问一句,凭着咱们手中这些兵马,可能战得过?”
“如何便战不过了?他顾渊起于微末,最初不过百余溃兵!如何比咱们手下还有五万精兵、沃野千里!”完颜宗弼红着眼道。
“可……”拔离速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心中疑虑,“靖康以来,咱们女真……那么多的强军名将,明明兵马不弱于顾渊,与之对阵,却都被他催破……某只觉得,顾渊所部兵马,那种不死不休的尽头,那种狂热……看着却越来越像阿骨打老皇帝的起家之军。”
“那皆是顾渊那些所谓‘参政’的功劳!顾渊起于乱世,所以治军反倒是不受宋人军制诸多弊端桎梏,革故鼎新,反成如今冲天之势!”完颜宗弼想了想,总算是稳定了下心绪,拍了拍这位算是同自己志同道合的族中军将,摇了摇头,恳切说道,“拔离速!反观咱们大金,历次血战,死伤了大量谋克、蒲里衍以及精锐战兵——那些可比死伤些猛安、万户对咱们来说要命得多!偏偏咱们短时间内,根本补充不上这些军中精华了啊!”
“咱们不是已经征募了一万新军么,其中也有不少朝中勋贵之后……”
“勋贵?呵……勋贵啊!你看看那些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抽着宋人的烟土、用着宋人的奢靡之物,甚至连盔甲刀剑都去比拼雕花点题的功夫,这样的勋贵,你如何指望他们同父兄那样敢死敢战!”完颜宗弼说着,狠狠瞪了眼周围几员侍卫——他们身上的甲胄看起来便如他所言,雕着那些精美纹路。“祖宗传下来的猛安谋克之法,支持不下去了啊……”
拔离速听着他在此长吁短叹,想要出言相劝,却又想不明白其中关节,也只能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那兀术,若是咱们想凭燕地一战,该当如何?”
完颜宗弼听到这,猛一抬眼,眼中光华,锐利如刀,所思所想,仿佛在心中已酝酿许久,被他一问,索性脱口而出:“——师南朝以制南朝!置监军、练新军!革除旧制,变法图存!”
说着,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扶着刀,盯着拔离速的眼睛沉声问道:“拔离速,某就问你,若是……若是他们全都觉得该北上以避宋军锋芒,你可愿与某留在这燕云之地,做这大金的孤臣孽子!”
完颜拔离速没有丝毫犹豫,一拳擂在兀术胸甲之上:“——这个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