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临安,空气里都弥漫着温润潮湿的味道。
江南原本算得上是大宋的膏腴之地,此前因方腊之乱而一度动荡不安,却未曾想,经此靖康劫后,大批逃难流民自北而南涌入这里,却反而促成这片土地上产业的蓬勃复兴……
后日便是元夕,无论日子过得好坏,这乱世中好不容易遇到个节日,人们都想着出来转转,量力而行置办些年货回家。哪怕就是一条熏肉、一段布帛,也算是将这遭烂的一年给熬过去,给明年留下点盼头——顾节度既然逐退了金人,这日子总不能过得比今日还差吧?
赵璎珞在人群里左顾右盼,望着盐桥河畔热闹街市,眼中全是笑意。她已瞅了个空,将自己身上甲胄、连带着枣红色大马一道塞到随行军士手里,后来嫌他碍事,更是索性打发了回去。
自己挽着顾渊的手,跟着他漫无目的地逛着。
顾渊没带随员,看他样子也没有放开那匹老马的意思。二人便如这个日子里一对最寻常情侣那样,顺着盐桥河边热闹的街市,牵着匹老马,缓缓而行。有看着稀罕的东西便上前去,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便挂到马背上。
他们踏着满是青苔的石板,似乎可以就这样走过繁华、也走过青史。
……
逛着逛着,不知觉便到了河灯初上时分。
河上画舫、河边瓦舍隐隐传来歌姬们悠长曲调以及年轻男女们的笑语盈盈……
此时的顾渊正站在一处糕点摊前,正兴致勃勃地与摊主为了两盒桂花糕讨价还价,而赵璎珞靠在他肩上,忽而没来由地问了一句:“这临安也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吧?”
“这位小娘子可说是呢……自打咱们汴京城破,咱们逃难过来,终日提心吊胆,就没过上一日安生日子!要不是顾侯爷带兵将金贼挡在了淮水,我这小摊子可不敢支起来。”那摊主正与面前这看似难缠的青年为了几文钱纠缠,听到他挎着的这位娘子忽然开口,禁不住眼睛一亮,当即转移了目标:“这位……小娘子……听口音也是汴京人士吧?你们来这边是投亲靠友的?这乱世,谁都不容易……马上又是元夕,小老儿只想着赶紧收了摊回去收拾收拾呢……”
他眼瞧着面前这明艳的姑娘只是笑,而那青年儒生也似乎没有真要杀价的意思,眼睛转了转,从自己背囊之中又摸出来一串花花绿绿的手串,一看便是用来讨小姑娘欢心的:“这位小兄弟,你也不要与我为了这几文钱纠缠了,我看你们器宇不凡,定非我们这些凡人。我再饶你这串珊瑚手串,就还按照咱们刚刚讲好的价钱如何?”
顾渊接过手串,只是摩挲一下,便也笑了起来:“老板你也忒不地道,这手串全是碎石串起来,哪里是什么珊瑚?你休得蒙我,我们家里人可就有做海商的,又不是没见过正经珊瑚什么模样。”
可他这边话音刚落,赵璎珞却随手甩出一贯钱去,然后拽了拽顾渊的胳膊:“就依老板,不用找了。这乱世……确实谁都不易。”
“诶?诶!多谢小娘子,小娘子真是人美心善!”那老板眼见着喜从天降,急忙将铜钱收入腰间,而后忙不迭地替他们二位将桂花糕与面前这二位看起来便“器宇不凡”的男女包好。
见自家娘子都出手了,那青年也只是苦笑着摇摇头,果然没再纠结什么。
而那女孩,则是开心地笑了笑,一边端详着那算作添头的手串,一边扯着自己情郎继续向前去了。
旁边方才有摊贩好奇地靠过来打听:“老吴,刚刚那两位是什么人?我怎么看着,他们腰上可都带着刀剑,袖口下也隐约露着铁甲啊……”
而那姓吴的商贩收了一贯钱,正自哼着小调欣喜收摊,哪里还愿意与他们讨论这些,只是颇为敷衍地答道:“不知道……兴许是汴京逃过来的将门世家子弟吧,无论如何,那小娘子长得美、心肠是真的好,出手也是真的阔绰……”
他这样说着,可再抬眼看去,只见那二人一马身影已被熙熙攘攘人群隔开,就这样隐没其中……
这几日,殿前司彻底取消了宵禁,整个临安也变得如一座不夜城。
赵璎珞拽着顾渊就在灯火间穿行着,难得不去想那些繁杂公务,如这个年纪的女孩一般,对着昏黄的河灯,不停地举着那碎石做成的廉价手串瞧。她
甚至还一次次地问自己身后跟着的那位木讷节度:“好看么?”
“这种串子,今日在街上我看见过许多条了,不过是二三十文的东西……”顾渊牵着老马,马背上已经挂满琳琅满目的东西——许多时候他仿佛有种错觉,好像自己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陪着某任女朋友逛街时的样子。
可那时,他处在那样一个盛世繁华之中,身旁莺莺燕燕,却不过尔尔;何曾想过,自己会逆流近千年,遇见这样一个眸中若有星辰闪耀的女子?又何曾想过,她可以红衣仗剑不曾稍退,也可以在万千河灯辉映下,笑着向他炫耀廉价的饰品。
“有些东西……虽然只值二三十文,可我偏偏愿意给老板一贯!不像某些人——明明是主动喊着要带人逛街市,可这一晚上过去、路过那么多摊贩,帮你给家里选了那么多稀罕好玩的物件——却偏偏一件饰物都不肯给自家娘子买来!某些人莫不是真以为自家娘子只会舞刀弄枪不成?”
“我……”顾渊一下没反应过来,他瞅了瞅身后马背上那些东西,有给孩子的点心、有给女人的胭脂、还有送给家中长辈的茶具墨台,东西虽然都是寻常,可不是自海上泊来的稀罕物件,便是做工极为精致。
——他这时方才反应过来,这些东西并非赵璎珞所好,却是她替自己为顾府上下方方面面都考虑了周全。跟着他这一缕残魂回溯千年的求生欲这时候也苏醒过来,告诉他这种时候只需要宠溺地微笑就好了……
果然,赵璎珞见他那副样子,跺了下脚,装作生气地转过身去。
可片刻之后,她又背着手又凑到顾渊面前,仰头瞧着他那哭笑不得的样子,咯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的笑很好看,眼睛眯起来像是月牙一样,让最近一段时日颇有些心力憔悴地顾渊猛然心跳了几下。
“——我逗你呢!顾相公!”
赵璎珞说着像个小女孩一样向前跳着跑了两步,一席红衣在河灯映衬下,如一抹明丽火焰。不过下一刻,她却又站定原地,轻叹了一句:“……似你这等野望天下之人,又如何会被情字所困呢……”
顾渊看着她似乎在说些什么,快步上前。可就在这时,只听得街边一声惊堂木响,接着便是一片喝彩,让那后半句话泯于这一片烟火气中……
说书人的声音高亢,引得众人不停拍手叫好:“……话说那顾节度,金甲银枪现身于金兀术身前,身旁分列着一百单八位天罡地煞!众人齐声怒喝,只叫淮水倒卷,八万金兵肝胆俱裂!
敌酋兀术,眼见如此,慌忙手舞三百斤铜锤,拍马来战!而咱们顾节度何许人也?光是手中银枪便足足有六百六十六斤!眼见兀术冲来,只不慌不忙策马迎上,二人过马一合,兀术便只觉手臂酸软,虎口鲜血崩裂,竟不能敌……”
而顾渊也终于在自己的故事中走近赵璎珞身前。
“你刚刚说什么?”他问。
“没什么……”赵璎珞摇摇头,笑着朝惊堂木传来的方向示意一下,“《顾节度淮水战兀术》,这可是城里最近最火的话本,觉得如何?”
“我能拎起六百斤的枪来……抗金神剧吧……”顾渊无奈揉着太阳穴,侧头瞧了眼那正自热闹的酒肆门口。他自然知道那是酒肆瓦舍招揽生意的手段,甚至知道这些故事编纂,背后或多或少有他间军司的影子……
可在这繁华闹市之中,忽而听自己的事情被改得如此夸张,也不禁哑然。原本想着要不要跟虞允文说说,叫他多少收敛一点——可看着那边聚集的人有脚夫、力士、书生、军汉,甚至还有不少半大少年,终是苦笑一声,放任他们自去发酵了。
他们往前又走了一阵,走到长街的尽头,夜空中这时又莫名地下起冬日细雨。
灯火阑珊,映着密密织就的雨丝,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街头热闹便消散一空。只有河上画舫之中,还隐隐有些歌声传来。
顾渊牵马立在光影交汇之地,他从一处摊贩手里买来一张油纸伞,为自己面前明丽的女子撑起。河灯昏黄,打在他脸上,照着他斑白的鬓角,也映照着他此刻难得平静温和的神色。
“顾渊……”
赵璎珞听着头顶雨声,心念一动。
她踮起脚,用手拂过他鬓角白发,而后大着胆子,吻了上去。
一片爆竹声适时在他们头顶腾起,从伞檐向外望去,雨中烟火盛放在临安夜空,别是一番奇景。
赵璎珞看了一眼,忽然勾着顾渊的脖颈,狡黠一笑:“今日无事,本殿帅也想……勾栏听曲。想烦请顾大侯爷,唱给我听……”
“想听什么?”顾渊自是无甚不可。
“嗯……就你平时哼的那些小调吧,虽登不了大雅之堂,却也听来别具一格。”
赵璎珞说完前半句,可后面的话却听着越来越不正经:“若是某日顾侯爷你急流勇退,倒是可以考虑去给深闺之中小娘子们,唱那些勾魂小曲……到时候记得来找本宫,本宫自会如今日这般出手阔绰,保证不让你顾节度吃亏。”
“好啊……”顾渊在她耳畔压低声音,起了个从未听过的调子——
词曰:
那年长街春意正浓
策马同游烟雨如梦
檐下躲雨
望进一双深邃眼瞳
宛如华山夹着细雪的微风
雨丝微凉
风吹过暗香朦胧
一时心头悸动似你温柔剑锋
过处翩若惊鸿
……
是否情字写来都空洞
一笔一画斟酌着奉送
甘愿卑微换个笑容
或沦为平庸
而你撑伞拥我入怀中
一字一句誓言多慎重
你眼中有柔情千种
如脉脉春风冰雪也消融
注:
文中曲名:《我的一个道姑朋友》。
-卷四·临安天变·完-
敬请期待 卷五·东京梦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