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再不说就不礼貌了。
甘鑫将狂刀一收,一个力甩便刺入了坚硬的地面,他脸上髯须曲卷,鼻梁直挺,疏狂野旷的高大身影,令他有种四海之内皆目光一切,何人曾入我眼的狂妄自负。
“郑曲尺,你已经收了我的定金,你还欠我一张轮椅未付货。”
郑曲尺本以为他要说什么天大的要紧之事,但到头来,却提了这么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来。
他这么大仗势站在这里,气焰嚣张盖天,却只单单跟她讨要一把轮椅……
敢情他只救人,不杀人,便是为了跟她谈成这一桩买卖?
郑曲尺摩挲了下指腹,又看向刀下脱险的王泽邦跟蔚垚,他们撑着肘退后一些,方一边警惕着甘鑫,提防他忽然发作,一边按着被踢得生疼的腹部站了起来。
见他们俩安然无恙,郑曲尺柔中带冷的神色,情绪翻涌片刻,渐渐平和下来。
定金……他说的,不会是那一车血淋淋的山货猎物吧?
显然是了。
在她沉默期间,甘鑫不屑地环顾了一下附近的布兵排阵,只觉得自己被人小看了:“水牢里的人,我得领走了,但至此以后我与墨家的情份便也算两清了。”
他看向郑曲尺,将她曾经给画的大饼给好好保存了下来,但意识到两人现在还是对立面,有些话眼下说着实有些尴尬,但他却不得不说,以致于面目别扭疑似凶狠放话:“之后……我会再来找你的。”
郑曲尺闻言,略微讶异地看向他。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郑曲尺跟甘鑫都有默契,心中清楚明白。
他带走了秋,便打算拿自己来赔,不,是来她这儿卖身学艺,这一笔买卖……听起来倒是挺划算的啊。
郑曲尺一想到墨家即将损失一个绝顶高手,就跟包子打狗一去不复返,嘴角抽搐的笑意便忍不住上扬,要不是现在这严肃的场合不适合表露,她都想仰天大笑三声——看这苍天饶过谁!
可王泽邦跟蔚垚瞬间脸色铁青,他们不明所以,只当甘鑫是因为上一次被骗之事,对夫人心存愤恨之意,这才打算救完人之后再回来实行报复。
“你敢,你真当我们——”
不等他们说完,就被郑曲尺眼急手快上前拦住了:“好了,别跟他吵了,这事我自有分寸。”
王泽邦气不过:“不是,夫人,他欺人太甚……”
郑曲尺一手抓一个,将人带回盾兵后面护着,省得他们俩一时口无遮拦,真将甘鑫这一尊大杀神给惹恼了,人一刀一个给他俩宰了。
还是那句话,情势比人强,他们这百来号人估计还不够狂刀甘鑫一顿砍的,之前他为向她投诚,只为完成任务,手上克制着不沾一滴血,他身上的挂彩估计就是隐忍退避时留下的。
但谁知道他能忍多久,像狂刀这种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的绝顶高手,一般不出手,一出手便是一阵绝对的血雨腥风,等他不想忍了,他们在场的这些人说不准全都被他的狂刀血祭了。
这一趟墨家是下了血本的,趁着宇文晟出事之际,派出他这等隐世高手前来救人,其目的就是一击击中,重创长驯坡营寨。
可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他们派来一个我为匠艺狂、我为技艺痴的狂刀,恰好落入了她这不大不小的“碗”里。
完了,她又想笑了。
她整肃了一下神情,忽然问道:“甘鑫,你是怎么找到水牢的?”
长驯坡的水牢地点隐匿,且内设陷阱与布防,哪怕他知道地点,哪怕他武艺超群,也不可能如此轻易脱困进入,迅速快捷地完成救人……除了有内贼报信。
甘鑫对她倒也没有隐瞒,或许说,这件事情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是兴安按照一开始与我的约定,将线索放置特定的地方,我收取之后,便摸准了情况闯入。”
是兴安?
竟是兴安!
她现在终于可以肯定了一件事情——当初他将她带回路匪大本营当中,既不是偶然也不是意外,根本就是一开始就安排好的计划。
他不知道打哪里知道了她的身份,他从一开始就是想要利用她,利用她对他们的怀疑之心,一步一步诱进,最终没被送入县大牢,而是顺利地被带到营寨……
果然王宫出来的人就是诡计套路深,她这种平民百姓也就事后根据朔源推理才能明白这一切。
不过再聪明的算计,估计他也猜不到,自己会死于自己的算计当中吧。
她虽然没有他们诡计多端,满腹阴谋,但她知道,机关算尽总有时,人太精,便容易迷失自我,很多时候人的下场都是各种算计造成的。
郑曲尺沉默了一会儿,越过甘鑫宽阔起伏的肩膀,她看到了晕迷的秋,他身上的衣物因为拉扯的关系,露出了残缺的四肢疤痕。
哪怕是有再高深的医术,恐怕他也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内不能正常行走了。
她再问:“是你主动找上他的,还是他们这些人与墨家早有私下牵扯?”
“是他当初主动找上我的,他应当与墨家并无瓜葛。”甘鑫如实道。
两人旁无若人一般,一问一答,一时之间看起来倒是异常和谐,这令王泽邦与蔚垚一等人看了,表情变了又变,心中疑惑万千,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郑曲尺知道了她想知道的事情之后,重新将事情说回到了现下:“甘鑫,你闯入我营寨一番惊动,还想带走被囚禁的人犯,此事你总得给我个说法才行吧。”
要不然传出来,他们长驯坡营寨面子往哪搁啊,她夫才刚出事,大本营就被人如无人之境来去自如,这么大的纰漏,她要是被人找到把柄,说她妇道人家只懂内宅绣花裁布,没有任何领导能力,借机赶下台怎么办?
众人一惊,眼神都不由得溜到将军夫人身上,心突突直跳。
夫人,虽然很气,但他们更惜命,输给狂刀不丢人,真没必要跟他一般见识。
甘鑫看起来蛮不讲理,实际也是一个蛮横不讲的人,但他若服一个人,那便也讲理了。
他粗黑的眉毛隆起,想了一下,视线慢慢落在了手中的刀上:“人我便先借走了,留此刀为证,甘鑫不日必会前来还将军夫人一个说法。”
刀,就这样被刷地一下拔出,又被抛掷扔到他们当中,过程中掀飞了铁盾跟布阵的不少士兵,厉风掀起了郑曲尺鬓角的发丝狂飙,最后再缓缓归落原位。
刀从她余光之中飞过,最后一半的刀身顺滑如豆腐般插入了一块石头里面。
郑曲尺:“……”刚才有那么一刻,她以为她的小命要完了。
一众玄甲军:“……”刚才有那么一刻,他们以为他要开始大开杀戒了。
“这刀,便是代表着我甘鑫,夫人认为如何?”他气长如洪地大声问道。
她还能认为什么,要她再得寸进尺,说不准人刀下次直接瞄准她脑袋掷了。
郑曲尺看向秋,几相权衡之下,有了决定:“他如今这样回到墨家,你也不必急着赶回,便在他身边多陪他一段时日吧,轮椅过十日之后你便去铸器司取,会有人交给你的。“
甘鑫感觉到背上的秋身躯在她说完这些话之后,突然僵硬紧绷了一下。
但很快又放松了下来,继续装晕迷。
甘鑫忽然发现这个将军夫人的确不简单,在水牢之中,被她囚禁折磨的秋对于逃出生天的意愿,反倒还没有袒护她安危执着,他要让甘鑫保证绝不会伤害到郑曲尺,这才肯与他一道离开福县,回到墨家。
甘鑫认识秋的时间也不算浅了,可这次再见,他却像是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只觉得全然陌生。
当初无心无物的少年,如今当真也是蜕变了,他眼中有了些东西,心底想必也有了人吧。
甘鑫见郑曲尺既提到愿意与他达成“交易”,便问道:“那日我们并没有谈好价钱,现在将军夫人可以说了。”
“不是谈好了吗?”郑曲尺讶然地看向他,然后一字一句清晰道:“你要轮椅跟秋,而我……要你。”
甘鑫听闻此言,人几乎是当场便怔愣在那里,目瞪口呆。
这话可不止惊着他一人。
秋呼吸一沉,双手攥得发紧。
而蔚垚跟一众军营的士兵也是头炸响雷,错愕的朝着将军夫人看去。
当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然而心思坦然纯洁的郑曲尺,睁着一双明净粲然的眸子,让他们顿时明白,全都是自己思想龌龊想歪了。
她故意问道:“甘鑫,我很快就会离开福县了,你知道去哪里找得到我吗?”
甘鑫眯了眯眼,勾起嘴角,朝她露出了一抹苍鹰俯视地表的狂狷雄傲之色:“收好老子的狂刀,二月为期,老子定如约前来取回。”
“那好,一言为定。”
——
等甘鑫走后,郑曲尺看着那一把被留下的大刀,嘴角终于露出了笑容,她兴奋地蹦上去想拔:“就是这把刀吧,他以狂刀为名,这刀肯定与众不同,要是我们也能打造出来……”
她早就看中了这把刀,它刀身造型奇艺,一边如龙之背脊呈锯齿状,一边由厚至薄锋刀尖、波浪起伏,各种不同形态加结构组合到一块儿,尤其怪异,但又力量惊人。
她正准备伸手上去摸,却被蔚垚一把抓住,他紧声道:“夫人,这刀有邪性,杀得人多了便不是一把普通的刀,若不小心划破皮肤,是会叫人皮肤溃烂难愈的。”
郑曲尺一愣,赶紧缩手:“上面有毒?”
“不是毒。”
“那我拿了布包起它,再慢慢研究它不行吗?”对于特殊的工艺材质好奇得不得了的郑曲尺不愿意放弃。
“可以是可以,但是为保险起见……”
“不能什么事情都讲究保险,我想尝试一下能不能复刻出一把狂刀出来,我对它很感兴趣。”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蔚垚无法,只能替她想办法解决:“将军的雪蚕丝手套或许可以隔绝刀锋之上的血气,若夫人能找到它戴上,便可多一层保护。”
郑曲尺眼珠一动:“家中跟帐中都有他的箱笼,我立马回去翻翻看,顺便也整理一些随行的衣物。”
王泽邦让士兵们都离开之后,走过来问道:“夫人,你跟这个甘鑫……”
郑曲尺却打断了他,问道:“对了,秋被救走,对我们有什么影响吗?”
蔚垚问道:“之前将军是想给墨家造成一些麻烦,但墨家对此按兵不动,似乎是已经放弃了这个人,是以将军暂时并没有对他有任何处置,如今人回了墨家,对我们倒并无影响,只是怕他往后会对这段时日的遭遇心怀怨恨,伺机报复。”
郑曲尺倒是想得开:“墨家与我本就是仇敌,多一个少一个其实都一样,他们不肯放过我,而我也不会就此罢休的。”
蔚垚跟王泽邦听她这么说,都有些意外了。
毕竟之前夫人受尽了墨家的胁迫与威逼,但始终是处于被动的状态,却从未有过想要反击甚至报仇的意思。
那么她的思想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郑曲尺也在想这件事情,或许是在彻底失去了宇文晟这个庇护伞,是在她获得了从宇文晟那里继承过来的权势力,是在她得知了墨家不仅对她进行了控制利用,还背着她对桑大哥还有如此幼小的妹妹下了毒手……
既然退让不能让事情过去,那么她也不会再坐以待毙了。
——
到了出发当日,郑曲尺按照起初商议好的那样,兵分两路。
一路由王泽邦与蔚垚他们带队,与盛安公主还有路匪一干人等先行出发,吸引目光,而她则变装成一名普通少年,带上元星洲、她家大哥与小妹,还有灭团四人一块儿秘密上路。
要说,蔚垚办事就是牢靠,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借口说服桑大哥进盛京的,他带着小妹一路,都很配合她的行动,并且没有任何的疑问。
由于这一行途中多了五个陌生人,郑曲尺便跟桑大哥打胡介绍,星元洲是一个镖师,他负责押运一批贵重的货物进京,另外灭团四人是他的同伴。
由于他们一家三口病弱残都占齐了,因此找上懂武功的同伴一块儿上路,会安全许多。
桑大哥暗底里观察了一下这几个人,可以说,这几个人风格迥异古怪,各有各的奇特,虽然他心底十分疑心,却最终还是选择不闻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