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陈听到了剑刃入喉的声音。
他不忍再看。
血色莲花盛开在黎霜剑下,昌宁城的冬天已经过去,春日来临,日光澄澈透明,从未有过冰雪的痕迹。
箫瑜从头至尾都安静看着,看着温辞握着黎霜剑,用力插进自己的脖子。可她发现,她更看不清温辞死的时候,小少主半垂的眼神,那里面……似乎藏着无声的、沉重的凝视。
她没有想到过,这是温辞最后的结局。
死亡铸就了一切的尘埃落定。
*
一场银针细雨飘然落下,阳光甚至有些刺眼,空气中浮动着新鲜尘土的气息,白鹤齐飞,高声而唳。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仰头看着什么,却不知道在看什么。
九闻执走向高台上的染血御座,身后无一人。他垂眸无声看着这双龙宝座,掌心按在龙首上,眼底暗色浓郁,深不见底。
一旁,是辛斓的尸体。
无人敢动。
留宿长乐宫的每个晚上,宫中的幻香能让人沉睡,他只有一半的时间是清醒的。这是她惯用在他身上的东西,长年累月,麻痹神智。
他一直知道。
有一天晚上,她哄睡了他。隔帐后,他听见了些话。他听得最清楚的,是“有孕”两个字。
他亲耳听见,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说自己已经怀有身孕。
“这个孩子生不下来,即便足月,也是死胎。”
“他活不了。”
九闻执后来把这两句话想了很久很久,也想了很多很多他从未想过的事。
这个女人真的怀了他的血脉。
而第二句话,九闻执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是这个所谓的孩子,还是……他自己?
关于这个问题,九闻执至今也没有想明白,又或者,他根本不想知道答案。因为他早就预设了最终的结局,也就不在乎所谓的答案。
他不会让这个女人活着,即便有他的血脉。
从一开始,她便是个称手的工具,所以从始至终都是利用。
他养着她,放纵她,勾结朝臣,结党营私,养蛊为祸,私养军队……这些他都知道,他默许。
因为只有腐肉才能诱出藏在阴暗处的虫蛇,而她就是最好的诱饵。
慕家做了一把杀人的刀。
九闻执看着空相臣仍旧是站着,半分未动,他一半身体被笼罩在灰色的阴影里,而另一半日光刺眼,衬得银白衣裳熠熠闪光。
瞧瞧,多矛盾的一个人。
*
日光一层层铺洒在宫道上,厚重而又干净。
南弋拿着染血的黎霜剑,一个人缓步走在前面,像是独行者最后的告别,君烨无声跟在她身后。
她忽然停了下来,有些僵硬地仰头看了看天,闻见了自己身上浓重得散不去的血腥味,恶心得让她想吐。
黎霜剑有千钧重似的,沉得她抬不起手来,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连同后背都无法直起来。
她累了。
很累,很累。
恍惚之间,她分不清楚眼前的到底是现实还是虚幻,周遭的一切瞬间像颗粒一般分散蒸发,她找不到一个临界的平衡点。
摇摇欲坠的时候,她在虚幻之中看见了……许久许久未见的故人。
“东寻。”
“我做到了。”
事隔经年,相隔半生,她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更完成了对所有人的救赎。
当初刻入灵魂的遗憾和痛苦结成伤疤,提醒着她的过去,亦是告诉她……未来,还有很长。
未来,一定不会差。
君烨扶住了她,将她半个身子笼在了怀里,紧紧抱着,不敢松开半分。
他心房深处,随着呼吸弥漫开摄取灵魂的密密麻麻的痛楚。
她比他想象得,还要强大和无畏。可无人比他更清楚,她这一路是如何熬过来,走过来,跑过来。
“帮我叫箫瑜过来。”
南弋伏在君烨胸口,闭着眼睛喘息,像是在自我疗愈。
她让箫瑜带人即刻回清元门,换马不断行,不惜代价,尽快回到家里。
“告诉师父,蛊毒的解药是……蛊生子的血。”
说完这句话,南弋再也没了力气,整个人像是一只摇摇欲坠的纸鸢。
君烨接住了她。
压着手指轻微的颤抖,君烨安安静静地将南弋抱在怀里,一点点嵌入自己的心脏,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安稳。
他的唇吻着她的头发。
“可你想过自己吗?”
“你考虑了所有人,唯独……把自己忘了。”
君烨垂眸,闭上眼睛落了一吻,眼角泛着水光。
“南弋,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
*
所有人都知道,昌宁城变了天。
上至上位朝臣,下至地方官吏,但凡上了禁卫军查抄名录,皆被抹了个干净。
三天里,东西两市白天刑场没有闭过。一道圣令下来,禁卫军抄家灭门,九族入狱,男女老少皆上死册。
无格外开恩,只有死得彻底。
与蛊虫巫术有关联的商户摊贩无一不重罚,鬼市肃清,若有私藏,皆以谋逆重罪论处,不必上报,当场击杀。
整个昌宁城内外禁军有绝对控制权,这军令如今不是在帝师府手中,而在……圣君。
生杀予夺,全凭圣意。
宋微明撑着伞走在长街上,背上背着一半旧的包袱,衣角被细雨打湿大半,步履不止,一直往东而去。
经过一处包子摊,他停了下来,要了两个包子。隔壁的食客同老板说着这几日的新闻,几人七嘴八舌,说着什么天象天命。
“圣君乃天命之人。”
宋微明最后听了一句,又继续朝着东面走过去。
雨慢慢停了下来,不过春雨总是这样,来去无常。
他止步在唐氏商行门口,神色暗了些,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阿落没想到宋微明来找她,更没想到宋微明有直白的来意。
“帝师大人不日便会替闻人氏平反,闻人一族会离开九巍山。”
阿落并未感到意外,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闻人氏以秘密交换为代价,空相臣也算信守承诺。
“我希望,不,应该是我替所有闻人氏族人,请求你留下,归圣女之位。”
宋微明朝着阿落行了一礼,“如今闻人氏一族凋零,即便重返昌宁,却也困难重重。你是闻人氏唯一的圣女,背负着闻人氏的秘密,更代表着闻人氏一族的延续。”
“闻人氏,需要圣女。”宋微明郑重道。
阿落垂下眼眸,不知道如何回答。
明明……这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想要的,一直想光复闻人一族,守护自己的族人。可是现在为什么,她却有些犹豫?
她在犹豫什么呢?
阿落收紧了手,看着宋微明:“我不会忘记我是闻人氏的人,更不会忘闻人氏经历的血仇。我也知道圣女所承担的责任。”
“可是在此之前,我有更重要的人……”
要去等,去护。
阿落眼眶发酸,忍着情绪撇开了视线。
宋微明未多说什么,留下身上的包袱,“这是族中老人拿出来的草药,闻人氏一代代种养留下的,或许能帮得上忙。慕家少主于闻人氏有恩,一定能早日痊愈。”
他行了闻人氏的礼,转身离开了唐氏商行,没入长街行人之中。
雨停了。
阿落看向内院,眼睛酸涩得厉害,胸口隐隐发疼。
“已经是第三日了……”
沈景遥走了过来,“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醒过来的。”
清逸靠着柱子,看到燕无归一直站在云廊上,从早到晚,不吃不喝,真当自己的命不是命。
这种人,怎么劝都不会听进半句。清逸叹了一声,不打算管了。
“可她……还是像上次一样差点醒不过来呢?就算是醒过来,她体内的蛊虫虫卵该怎么办?”阿落声音里染了哭腔。
一时间,沉默越发清脆回响。
“我们回去,药王一定有办法。”清逸道。
话音刚落,又有一波人上了门。
夜枭带着夜煞等人守在内堂,不知道这帝师府来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帝师大人不能亲临,特送一物给慕少主。”云野开门见山,将东西递了过去。
“你家大人的东西,怕是贵重,又不知是何来路,便不必送了。”
“这是空相一族秘药,能养魂固魄,起死回生。”云野扫过这一群把他当敌人的人,只觉好笑。
他微微眯着眼睛,勾唇道:“先前帝师大人亲手喂给慕少主的……便是这秘药。药效如何,怕不用多说。这药如今送到,你们用不用,可不是帝师府的事。”
他看了一眼这群人,转身便要离开。可他跨出门的时候,他又折了回来。
云野带着些不平和愠怒道:“你们慕氏即便不差神丹妙药,也该知道这药珍贵。当初是我家大人救了慕少主,冒险把她从温家带了出来。我家大人待她如何,便是旁人也一清二楚。要是……”
云野止了止要说的话,终是离开了商行。
一辆马车静静停在拐角无人处,朴素得无人在意。
云野站在车帘外,闷声道:“回禀大人,东西已经送到。”
车内的人没有说话。
“慕少主……至今未醒,看慕家的意思,不日便要启程回去。”
空相臣垂眸看着自己没有戴着帝师令的手,思绪仍旧没有回笼。他眼下浮着乌青,唇色泛白,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浓墨。
这几日,事务繁多如山,怎么也处理不完,他以帝师身份下了一道又一道指令,安坐府中,却以这双手搅乱了这整个昌宁城。
有人称颂他,更有人诅咒辱骂憎恨他,连理由都是一样。
如果她,也是一样呢?
这几日,他从未睡得安稳。深夜如渊寂静,他总能看见所有人看着他的眼神。九闻执嘲笑他的犹豫,禁卫军忠诚于他的命令,全部死了的驻城军成了鬼魅缠绕着他。
他连噩梦都做不了。
空相臣靠在车里,抬手蒙着眼睛,像是在逃避着什么。
他更怕看见……她陌生嫌恶的眼神。
*
“刚才宋微明到底什么意思?他想让你留在这里当闻人圣女?可你不就只能留在这儿了吗?”清逸追问着阿落。
“沈景遥,你怎么想的?”清逸又问。
沈景遥看着阿落,“我说过,她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不是,你们不会不清楚这圣女可不是好当的吧?闻人氏靠着帝师府翻案,想想该有多少世家盯着。且不论其他世家,帝师府和宫里的眼线能少的了吗?如今这昌宁城和从前可不一样。”
“我想得很清楚。”
阿落抬眸,眼底一片清明和坚定。
“我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从前我想要活,活下来才能为闻人氏复仇。空相臣需要闻人氏的秘密,这是闻人氏一族的机会。至于以后……以后有什么能比闻人氏一族还要重要?难不成,闻人氏永远要躲在那深不见人的山沟里么?”
“宋微明拼了命地为闻人氏,我为什么不能。”
阿落看向清逸和沈景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你以后……”清逸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以后?以后的事谁又能知道?可无论如何……我想让南弋平安无事。”
沈景遥握着她的手,同她站在一处,掌心温热,结实有力。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便更是。
清逸看着这两人情深不可分的样子,只能叹了一声。可他同时也开始明白,他们几个人……也要有分别的时候。有的人留恋着羁绊,有的人承担着责任,而有的人……
天下之大,每个人各有归处。
清逸拍了拍沈景遥的肩膀,摇头道:“宋微明说的好,闻人氏圣女从不外嫁。到头来,你只能当个赘婿。”
*
第二日,容浔抱着孩子来了一趟唐氏商行。蒋明昭嘴里含着冬瓜糖,腮帮子鼓鼓的,坐在容浔怀里甚是乖巧。
这几日蒋明昭吃坏了东西,容浔知道昌宁医师差了些,也不敢带他在外面医治,只好来了这唐氏商行。
符擢回禀:“爵爷,医师说没什么大碍,抓了些药,他吵着说困,我让人看着他睡会儿。”
“知道了。”
容浔站在回廊里,抬头看了看天,没再说什么。
“爵爷……不去看看慕少主?”
“全部的医师都在她身边,君烨寸步不离陪着她,若有什么消息自然也有人立刻传来。我去了,能帮上什么忙。”
“可您还是来了唐氏商行,不就是想看看慕少主么?”
容浔看了他一眼,“你现在倒是多话,等回了北疆便给你找门亲事,之前博斯沁就有意将女儿配你。”
符擢哑声,不拒绝也没同意,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从前那么多苦她都熬了过来,上天也会站在她这一边。她还那么要强,遇到什么都不服输,这一次她也能平平安安的。”容浔看着天,自顾自道。
“那……苏蕴姑娘和蒋言的事,爵爷打算告诉慕少主么?”符擢问。
闻言,容浔想着蒋明昭,仰头长长叹息了一声。
这世上,多的是造化弄人。
*
蒋明昭不知睡了多久,乖乖起身下了床,怀里还抱着哄睡虎头娃娃。
他有些睡懵了,揉着眼睛慢慢朝着里侧走过去,那里面有一处小门,通着别处。他也不知道这是哪儿,自己摸索着出了门,想着去找爹爹。
他看见一个漂亮姐姐扶着门,噔噔噔走过去拉了拉她的衣角。
不过,这姐姐……他好像见过。
“小豆包,你怎么在这儿?你爹呢,怎么没看着你。”
那姐姐脸色不大好,说话有气无力的,大概是没吃饭的缘故,早知道他把冬瓜糖给这个姐姐了,他不吃就好了。
蒋明昭小眼睛转来转去,嘴巴倒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拧着眉头,好像想起来这姐姐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