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屁孩的瞪视对张念秋而言,不痛不痒。
她冷淡的瞥了他一眼,没兴趣和他再说下去,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少年撕心裂肺的喊声:“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了解我,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走远的背影没有停留,拐了个弯看不到了。
孙文斌蹲下,眼泪滴在小巷子里的石板路上,留下一朵圆圆的水花。
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凭啥高高在上指责人,呸,不要她当师父了。
抹了把眼泪,孙文斌站起来。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摇摇晃晃拐过弯,愣住了——张念秋倚靠着墙壁,停在拐角处,正看着他。
“你,你没走?”惊喜来的太突然,孙文斌泪还没干,笑容已绽放。
“听你的意思,你很不服气。”张念秋却没有笑,“我最喜欢以理服人,来,咱们好好掰持掰持道理。”
孙文斌眨眨眼:“掰持啥理?”
“先说说你蹲在所里,蹲了大半天为了啥事啊?”张念秋漫不经心的问。
对面的少年脸瞬间红了:“偷、偷包子。”
张念秋看见了他的反应——知道脸红,还算有点羞耻之心。
她淡淡道:“哦,偷东西啊。”
“包子!”
“嚷什么,”张念秋眼一瞪,孙文斌声音小了下来。“偷包子就不是偷了?包子是你的吗?”
孙文斌沉默片刻:“……不是。”
“没付钱吧?”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孙文斌怀疑对面那人是故意的。他都说了是偷了,还问付没付钱。
她故意羞辱他!
“肯定没付了,偷的嘛。”
果不其然,张念秋又淡淡的抛出来一句话,怼的孙文斌咬牙切齿。
“我要问你为啥偷东西,你肯定有一大堆话等着我,说出一堆不得已的理由为自己开脱。譬如说身世凄惨、父母双亡,或者父母皆在但没人管你,爹不疼娘不爱你是小可怜一枚,你偷东西只是因为你肚子饿,你要吃饭什么什么的,对不对?”
孙文斌:……
他无话可说。
理由都叫她说尽了,他还能说什么。
“我相信你有很可怜的身世,否则公安叔叔不会同情你,”张念秋表情淡淡,耸了耸肩,“但我不同情你。”
“你,你没有同情心!”孙文斌气道。
“错,”张念秋摇头,“我有,但我的同情心只对值得同情的人。”
对面的少年不服气的瞪着眼,气鼓鼓的看着她。
她哼了一声。
“别不服气,你的情况我知道一点。”张念秋说,“孙文斌,快十六岁,和父亲住在一起,七岁时母亲扔下你改嫁。”
回到所里后,这小屁孩就一直看着她,神情里带着兴奋与跃跃欲试。她故意走来走去,这小屁孩眼神也跟着她转来转去。
出去前还在瞪她,回来后就变了态度?
前倨后恭,有鬼!
张念秋留意到他奇怪的反应,逮住小陈公安问了几句,把这小屁孩的情况了解了一二。
“七岁你就开始小偷小摸,顺邻居家的吃食,他们看你是小孩子可怜,骂两句就放过了你。”
“现在你马上十六,光偷就偷了九年,别的一点没学会。你不过是觉得,你偷的是吃的,目的是为了填饱肚子。你做的都是小偷小摸,不像抢劫盗窃那样恶劣罢了。
你偷了九年,就有人被你偷了九年,相比起来,我更同情他们,白白遭受损失还无处追讨。嘁,如果你小,我还同情你一下,可你都十六了,有手有脚,不聋不哑不残疾,靠偷过日子,哼。”
张念秋的鄙夷在那声“哼”里展现的淋漓尽致。
“我……”孙文斌涨红了脸,他结巴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张念秋翻了个白眼:“不管你怎么想,在我看来,你的行为——”
“很、可、耻!”她一字一顿的说完,转身就走。
孙文斌呆呆地站着,像傻了一样。
他从没思考过自己偷过多少东西,偷了多少年,被他偷了东西的人怎么想。
邻居们当他是孩子,闫叔也可怜他。
大人们看他的眼神里,带了点厌恶、带了点无可奈何,也带了点隐隐的怜悯。
从来没有人,用今天这样直白的语气和他说,他很可耻。
他可耻?
她懂什么!
孙文斌追上去,冲张念秋嚷嚷:“你懂个屁,你知道个屁。”
她知道七岁的他两天没吃东西,饿得眼冒金星,胃绞痛泛酸水的滋味吗?——没人给他一口吃的,他不偷,他就饿死了。
她知道深秋时节,九岁的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被拖到门外,大门当着他的面关上,他无处可去,抱着胳膊在小巷子里跑一夜的滋味吗?——没人给他开开门,收留他一夜。
她知道十一岁的他,因为顶了一句嘴,被吊起来打了两个小时,他哭着喊“妈——”喊到嗓子失音的滋味吗?——那一次要不是闫叔闯进来救了他,这世上早就没他这个人了。
十一岁以后……十一岁以后……
孙文斌气了半晌,垂下了头,站住了脚。
她说的也没错,小时候的他可怜,可十二岁的他就再没被那男人打过。
他会还手了。
男人狠 ,但他不要命。
那男人被他吓住了,但也再也不管他。
他乐得自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他就这样混日子。
所有人都认为他烂泥扶不上墙,等着他长大蹲牢房,除了闫叔。
只有闫叔还在努力往正道上引他。
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所以,他心里很喜欢那个脾气暴躁的闫叔。
这是第二个骂他的人。
“姐,姐——”他突然大喊,希望能叫停走远的身影,“我错了,我改,我一定改。我改好了,你就教我功夫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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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头镇粮食站家属楼下,何长根媳妇正回答公安的问话。
“张念春啊?啊,有有,有这个人,”她回头,指着二楼一间屋,“那就是她家。她在家呢这会。”
两名神情严肃的公安上了楼。
何长根媳妇目送公安同志上了楼,又坐回她的小马扎,继续摘着盆里的菜。
李卫国媳妇打开门出来了,蹲她旁边,一边帮她摘菜,一边问:“咋回事,公安来干啥?”
何长根媳妇小声对她说:“来找张念春的。”
“啊?”李卫国媳妇睁大了眼,“她犯啥事了?”
“不知道,”何长根媳妇语气里有点惋惜,“这两位同志太严肃了,没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