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塘的画面,不过四秒钟;
但化身为鬼,凝望着鲜花、雨露的画面却停留了十几秒钟;
对于这个姑娘来说,也许死后的世界才是更美好的世界。
一个稚嫩的书生;
一个早死的姑娘;
两个人都青涩到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没说几句,两人的脸都红彤彤的。
“公子名讳如何?”
“杜平章,字子知,”
书生作揖。
姑娘也有模有样地回了个礼,书生没有问女子名讳,毕竟女子闺名不可轻易告知于人。
两人待了很长时间。
雨势渐弱,杜平章犹豫了一下,春闱在即,每天都要行进一定的距离,路上耽误不起;他想要起身离去,却又担心姑娘独自待在这有危险,犹豫再三,还是结结巴巴开口,询问姑娘要不要和自己一同离去,出了山就分道扬镳,这样即可顾及女子安全,又不沾其名节。
姑娘眉眼弯弯,道了声好。
她也正愁着怎么留在这书生的身边,偷偷吸一点阳气呢。
接下来的故事就很简单了,陈臣看着雨中两人撑着一把大伞,为了避免接触,杜平章大半边肩膀都在外面,两人都轻声细语;
天黑了,两人就找歇息的地方,一个坐在大树这边,一个坐在大树那边,隔着大树对话,夜晚的星空默默见证着这一切;
女子始终不敢动手,怕暴露了自己;
第二天,天亮了,赶路;
中午,杜平章分了一些干粮给女子,干粮的口感很粗粝,杜平章有些赧然,但女子丝毫不介意,反而是红着脸小声道谢,杜平章似乎短暂忘了非礼勿视,呆呆地看着女子红润的脸庞;
夜晚,他们说的话更多了一些,大多数时候都是杜平章在说,女子在听,四书五经,道德经,神话传说,女子听得很认真。
第三天,继续赶路。
第四天,大雨。
两人停下了步伐,坐在破旧的房屋之中,两人的距离悄然拉近了许多。
大雨之中,聊天消磨时间,杜平章开始向女子说起行策,说起沿途见闻,说起民生官场;
杜平章原本羞涩的神态消失不见,言语激昂,针砭时事,语气铿锵有力,说自己终有一天,一定会出人头地,做好官,做清官——
在内,不负妻儿父母;
在外,为天下可怜人发声!
青涩的书生竟然有如此志气,女子有些看痴了——【为天下可怜人发声】,女子念叨着这句话,美目盈盈。
……
雨停,赶路。
第六天,两人并肩而行,行至半山腰。
第七天,女子终于开始也和平章说起自己的小时候,劈柴,烧火,洗衣,还有不小心落入水中的可怕的回忆,女子说她现在还经常记得在水中无法动弹,只能看到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绝望感;
平章认真听女子讲述,双拳紧握,口中振振有词,如果有我在,绝对不会让姑娘遭遇这一切!
平章的眼中满是坚决,姑娘愣了一下,不作声,好半晌才轻轻说道,这话可不能乱说的。
平章正色道,“君无戏言。”
第八天;
第九天;
……
半个月后,两人在山脚下分开,自然而然的,杜平章许下诺言,春闱高中之后,带女子回家。
女子低眉浅笑,不顾羞怯,轻声道,“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杜平章没有让她失望,一月半后,春闱放榜,平章榜上有名!
平章君子一诺千金,将女子带回了家。
只不过——
从侧门进的。
好在,女子并不知道什么是妾,毕竟沉塘的时候,她也不过十三岁。
从侧门进也无所谓,反正她和平章在一起了,至于鬼气,她会藏好的。
她相信平章,也相信自己。
三个月后,平章官拜县令,从正门带回了一位姑娘。
一年后,平章晋升知县,从外面带回来一妾一女。
而那小妾原本的丈夫竟然是离奇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上,以至于孤儿寡女得幸在知县家中讨生活。
再是半年,平章勒令女子从主院搬到了偏院。
两年后,平章官居从二品。
在此期间,有城中百姓状告平章收受贿赂,登科舞弊,但最好不知缘何不了了之。
……
又是三年,平章登青云,拜宰相,添新妇,举家搬迁入京。
彼时,京城正有一位术士,断定鬼气入京,似是水鬼;
术士的话语让平章蓦地想起了很久不曾见过的小妾,他记得这位小妾似乎说过,小的时候落过水;
他终于从公文、酒水和美色之中想起了这位他从山中带出的姑娘;
他已经年近三十,府中不曾有子嗣,说不得就是鬼气缠身!
没有丝毫犹豫,平章甜言蜜语,将昔日山中结发之妻带出了府院,随后埋伏在一旁的术士飞快出手——
那一日,鬼气缭绕整座上京城!
术士的火焰,上京城的乌云、闪电、大雨,女子凄厉绝望的哭喊声,肌体破碎,魂魄灼烧,黑气将上京城笼罩——
平章躲在一旁,面容惊悸,未曾想过枕边之人竟是传说中的鬼魅,怪不得这么多年来杜家人丁不旺!
这女子竟然胆大包天,欺瞒一朝宰相!
平章将这么多年府院的厄运全都归结到了这只女鬼的头上,又气又恼,只恨自己没早点发现这该该死的女鬼!
平章愤恨道,“让这女鬼永世不得超生!”
女子的青丝被术士割下,绑在了青石之间,意为镇压;
女子的皮囊被业火焚烧,意为来世不得走人道,以畜道复生;
女子的腹部被剖开,意为鬼气不得延续,却没想到,女子的腹部中竟然已经结了一枚胎果,竟然是他杜平章的孩子,杜平章心生厌恶,命令术士将孩子在母体中封锁,同样永世不得超生!
就这样——
这场屠戮进行了三天三夜。
鲜血染红了土地;
黑气浸染了天空;
大雨冲刷,洗涤着不祥之气。
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殊不知,在爱恋之中,男子倒更像是那随波逐流的蒲草,而女子却像是沉底的磐石,无法摆脱。
女子的梦境在这里戛然而止。
梦境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