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事毕,魏帝起驾离去,太子亦伴驾同去。徐宴依旧被押解回京兆狱听候审问。谯楼内只剩下裴皎然和贾公闾。
贾公闾指尖掠过腰间金鱼符,青玉扳指在符纹上缓缓打转:\"裴相昨夜在光德坊的棋局...怕是漏算了星位
闻言裴皎然双眸微眯,唇角挽开笑意。温声开口,“见疏见幸,皆是常事。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等她从城楼上下来时,苏敬晖已经被甲士押解着步上马车,归家待查。马车启行,驶向远方。
望着马车渐行渐远,裴皎然弯了弯唇。马车在积雪未消的朱雀大街碾出两道深痕。
马车上,苏敬晖攥着狐裘的手指发白。车外神策军的马蹄声忽远忽近,像极了他初次回到长安那夜——彼时自己的族人在廊下击掌三声,三十名仆役抬着檀木箱鱼贯而入。如今车帘缝隙渗进的冷风卷着细雪,倒像是苏氏送来的催命符。
他此时仿佛坠入冰窟中,心魂皆凉。在殿中魏帝的愤怒和失望,令他恐惧无比。他原本以为此乃魏帝一时失态之举,未曾想是真的动了怒。罢免自己的官职,闲置于家中,即使仍未定罪,但和弃子无异。
他只觉得岑羲和李司空的袖手旁观,实在是糊涂至极。如今裴皎然,早已和他们离心离德,更应该齐力打压。如今他是台省仅次于贾公闾的长官,若他得胜,焉能不将贾氏一党挫败。
掀开车帘往外望去,苏敬晖目露冷意。若他此时还未发现端倪,那真枉费他一步步走到中书令的位置上。今日事变突然,岑、李二人的旁观纵然令人深感不耻,但是必有人从中作梗。
答案呼之欲出。是裴皎然,她为了扳倒自己,多次游说岑、李二家,甚至不惜说动贾公闾和她联手。徐宴入长安告状,今日还能够如此顺利地进到兴庆宫,条理清晰地陈述冤情。
这么短的时间,纸笔从何而来。甚至能够给自己安上数种罪名来构陷。这件事怎么想都是三方齐力的效果,目的恐怕不仅仅是他。
他当年借崔家的势才能有如今,而他亦在源源不断地反哺崔家。若裴皎然目的扳倒是自己,那么其他人目的多半是崔家。此事若能成功,世族势力必然被削弱,岑、李二人重新登场,贾公闾也能携一众寒门登场。即便此事不成,他也会被崔家视作弃子。而在中书无主的情况下,魏帝再不愿意,也要擢升裴皎然为中书令。
而这样一番让利后,朝中其余世家大族又会陷入何种境地。苏敬晖想都不敢想。
不能坐以待毙。苏敬晖凝神细思片刻,待一进府,他便嘱咐心腹随从。前往崔绍府中告知此事。他要让幕后策划者无所遁形,他要让魏帝看清裴皎然的狼子野心。
此时尚在假中,宫中各衙署除了当值的官员外,各处都冷冷清清的。春阳初升,满头金光穿过水汽,洒在太极宫上空。
魏帝在太子的搀扶下,在御园里散步。园中一草一木皆带着未褪尽的霜意。宫人们垂首扫着雪,似乎不曾听闻昨夜发生的事。
寻了个亭子坐下,魏帝道:“今早崔绍呈了密函。说是往京兆府举告的徐宴,是受裴皎然指使。”
太子道:“苏敬晖不是戴罪家中么?如何还能把消息传出去。看样子他亦是手眼通天。”
“他已然走投无路。”似是想到什么,魏帝冷笑道:“不过他若是懂得克制欲望,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太子笑着点头,却不敢直接回魏帝话。若非你刻意压着裴皎然,她又岂会如此。和她有利益瓜葛的,如今皆等着她分利。盟友对她虎视眈眈,偏偏天子又有意打压。
明晰天子打压她的意图,联合朝中其他人对苏敬晖织了一张网。一面在天子面前表现出从容冷静的模样,一面牵头让贾公闾安排徐宴入都状告苏家。对于苏敬晖来讲,他未必知晓原委,但过度放权给家族,势必落入觳中。
朝廷一直对世族有打压之心,在牵扯出崔家后,势必要罢掉苏敬晖的中书令。为了不让尚书省独霸中枢,在短时间内能够继任中书令的只有裴皎然。通过这次风波,她资历不够的缘由不再重要,她必须成为继任者,去牵制尚书省。
太子道:“事已至此。阿耶何不如把握这个机会,一挫崔家。至于裴皎然么,这中书令的位置从目前来看非她莫属。”
说罢太子悄悄打量眼魏帝,见他拧眉似在思量。太子微微抿唇。
他当然知晓父皇让他和裴皎然共览台省事务的原因是什么。无非是担心将来朝中无人能治住裴皎然,毕竟天子已是暮年,而这位智多近妖的朝臣,正值壮年。眼下贬黜打压,都是想将这份施以恩惠的机会给予自己。
待将来自己登基后,再去擢升裴皎然。她必将对自己忠心耿耿,忠于皇权。
“她素来野心勃勃。现在不制住她,将来谁能制住她?若擢升她为中书令,整个政事堂都将沦为她的天下。珩儿,你即位后只怕无法掌控她。”魏帝目光忧虑地看着太子。
诚然太子是他寄予厚望的孩子。他希望能给太子留下值得信任,便于掌控的班底。像裴皎然这样有能力,又有野心的臣子,不应该过早的给予无人能压制的权柄。
“阿耶,她正是因为明晰了您的目的。才会联合多方对苏敬晖出手,借此来逼您不得不选择她。”太子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您现在如果再打压她,中枢又会陷入何种境地?”
魏帝心中不由一叹,或许自己真的已经老了。无法明晰局势的利弊,也无法认清一个朝臣本心。若自己真的在打压裴皎然,重新安排一个人去继任中书令。眼下又正值势力重整之际,权力分红的诱惑下,同一个政治生态位注定无法让两者共存。继任者若是无能力抗衡对方,在问题爆发出来时,便会被彻底消灭。
若继任者想有个好结局,就必须向裴皎然表明愿意权力让渡。否则没有表态,也等于有表态。而裴皎然依旧可以躲在已经投诚的继任者背后去翻云覆雨。
初春的日头虚浮在太液池的薄冰上,碎金般的光斑游走过魏帝的柘黄襕袍。檐角垂落的冰凌折射出七彩光晕,却照不暖亭中这对天家父子之间的沉默。一旁扫雪的宫人将积雪堆成小山,恰似朝堂上越垒越高的奏疏。
“朕老了。既然你觉得此法好,那便按照你的意思来。等苏敬晖一定罪,便由裴皎然继任中书令。朕只盼她记得你这份情。”魏帝声音疲惫地开口。
“多谢父皇,儿臣明白。”太子躬身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