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刑司狱里,梅鹤卿墨染的羽睫微颤,攥着的手松开,沁出一层细密汗珠。
其实在他的概念里,对人世的情爱没有定义。
他是一个,没有模具的固体,长成什么样子,是天造地设,他一锤她一榔头的琢。
没有办法去成为梅挚那样誓死扞卫国土之人,有国才有家,可也是先有家才有国的概念。
可是啊,他从来没有家。
不明白,他守护的是什么。
牢狱里烛火微弱,光线昏暗,他清晰的记得第一次给这种感情冠上另一种名称的时候那种心情。
是他泥泞落魄的沼泽里,开出昳丽的牡丹。
窃喜伴着酸涩。
从此他所有的路上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去到有她的地方。
可是他卑劣,无耻,不讨她喜欢,何止不讨她喜欢,他讨过谁的喜欢。
梅鹤卿啊,谁喜欢你。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江抗的声音,“打开。”
锁链窸窸窣窣,江抗提着食盒进来,“梅大人,用膳了。”
“怎么,死这儿了?”
他走过去伸脚踢了踢,梅鹤卿睁开眼睛,见到来人嗤笑一声,“劳烦江大人来送梅某上路。”
江抗打了打袖子,笑道,“你我也算同僚一场,该尽的情意我不会少。”
“多谢。”
食盒打开,一层一层珍馐,江抗到也是真的下本儿,原以为梅鹤卿瞧不上,谁想他坐起身来看着食盒的食物,大快朵颐。
真等他酒足饭饱之后,江抗才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仓禀实而知礼节,梅某还是希望来世做个饱死鬼。”
江抗本来是想来奚落他的,如今却说不出话来了,梅鹤卿同那些士大夫太不同了。
“你本来就没有参加科举,官位都来路不正,梅鹤卿啊,你到底怎么当上官的?”
他太好奇了。
江抗深谙为官之道,他可以不廉洁,不为民,但一定得站队队,上头有人无论他被流放到哪儿都能回来。
所以这几年来,他都像瞎子一样忽略梅鹤卿的功绩,只觉得都是王鳌为了讨梅挚和官家的好。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看别人自然也如此。
小人总是如此,度君子之腹。
梅鹤卿戏谑地看着他,知道江抗心中所想,“对,我没科举。”
“那是为什么?”
他半靠着墙,因为身上的伤蹙了蹙眉,“我啊,江大人,梅某因为军功。”
江抗呆住,笑出声来,“你?你因为军功?”
他大笑几声,觉得梅鹤卿在开玩笑,他能有什么军功,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梅鹤卿扯了扯嘴角,瞥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冷笑一声。
“那梅大人该是武将喽,怎会是文官?又怎会构陷王爷,按理说梅大人不该是主战派,今日哪用得着身死。”
“逼武为文,以文代武,不就是朝廷爱干的事嘛。”
梅鹤卿声音不算大,江抗却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
逼武为文。
他怎么敢说这种话的。
“梅鹤卿,你真是胆大妄为,胡乱言语。”
他点头,“将死之人戏言罢了,江大人见谅。”
江抗看着梅鹤卿,照他的年龄来看这还是个少年,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长相又颇为清秀,比他们这些浸泡淫官场的人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气质。
不怪陛下宠着他,若是他有这么个儿子,多半也是会娇惯了。
“梅大人,来世不要再卷入这些了。”
梅鹤卿抬眼看着他,似笑非笑,“江大人,无妨,反正今生有你陪着我。”
江抗再一次愣住,他还没反应过来梅鹤卿的话,门口就有狱卒唤他,说梅相公到了。
“江大人,今天……是什么日子?”
梅鹤卿叫住江抗,他转身停住,“你问什么?”
“我问,什么日子了?”
牢里无日无月,他就是在死前,也该清楚的记得他同慎儿一共是多少日了。
江抗走后,梅鹤卿靠着墙,手里拿着沾有体温的刺绣物件儿。
“来世,让我做赵朗吧……”
*
董淑慎靠了一会儿江柳就起来,吩咐他们,“这些物证给殿下送去,连同这些人。”
“还有你们先上岸骑马回去,我担心……二叔有好歹。”
“告诉灾民们,这些粮食不是赵松一个人的,主要还是大皇子,他们要感恩,最好给大皇子写一封万民的感谢书。”
几个人面面相觑,江柳蹙了蹙眉,直到人都走完了才开口问董淑慎,“为什么要让乡亲们写感谢书啊?”
董淑慎纤细如葱白般的手搭在船杆上,往回收紧,笑了笑,“大皇子做了好事,万民不该感谢吗?”
其实,她不知道该怎么对江柳说,江柳看着还很天真烂漫,怕她会觉得自己想的太深了。
赵铖,在董淑慎看来总是上位者,从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他一直在南方没有受过苦,因而有些压力不知道他是否能承受得住。
有万民的谢恩书,他纵然想退也该想想能不能退。
赵松不除,国将危矣。
江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想她看宅斗宫斗,谋的是衣食,宠爱,可怜兮兮的去争夺男人的附属物。
而今,她跟着董淑慎,谋的是天下,救的是万民,江面宽广,波光粼粼,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心胸前所未有的开阔。
不再拘泥于些蝇营狗苟,她们立在这里,识乾坤大怜草木青。
船回航的时候,董淑慎听到了岸边的钟声,似乎是哪是寺庙里传来的,一声一声寂静空灵。
天快亮了。
“柳儿,要你为桐花报仇,可愿?”
江柳立马激动点头,“当然。”
董淑慎笑了笑,如夜色里浓墨重彩的花卉,颜色妍丽滴在水里的彩墨化开。
“仇,还是要自己报才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