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三年冬天,轮台堡发生过一场短暂而惨烈的攻防战,近五百安西老兵在这里殉国,烦了倒是没丢性命,可他丢的东西也不少。
他在这里杀了不少人,经他命令杀死的更多,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有,半个焉耆镇的百姓死在他的命令之下。
他在这里彻底明白了什么是战争,什么是同袍,没错,他就是在这里原谅的鲁豹。
经离爵关后进入龟兹镇,然后继续西行,时隔多年重走旧路,身边的人和遇到的人都已改变,大漠和山峰却还是熟悉的模样。
到龟兹城外他没有着急进城,而是去往城南,那里有他两个旧识。
四公子郭华,惊才绝艳的四叔,安西第一长槊,文韬武略,样貌性格,无可挑剔。实在是过于完美,老天都忍不住给他添了一个不算缺点的缺点。
这个痴情种与爱人和孩子葬在一起,也算圆满吧。
看向旁边那座墓,他的心情有些复杂,墓碑上的字很清晰,爱妻郭秀儿之墓。是那个高傲的红衣小郡主,旭子的婆娘,害死艾莎的凶手之一。
摆好贡品祭奠一番,又替旭子添了土,静静看了一阵,轻声道:“嫂子,旭子不回来了,是我不让他回来的,咱俩扯平了”。
坐上马车进城,他告诉了月儿这个好消息,月儿犹豫一下,低声道:“哥,其实她没错,换成我也会那样做的”。
烦了点点头,设身处地的想想,郭秀儿的做法是有些粗糙,但也确实不能说是错。
“哥……当初是她让人把你抬进王府,还给你医病……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烦了眉头一皱,嫌弃的看着她,“你这跟谁学的?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咱俩还是不是一伙了?”。
月儿咯咯笑了起来,全身的肉都在颤抖。
“哎哟……”,烦了愁的一声轻叹。
安西各镇地形各不相同,焉耆是一块东西三百里的盆地,中间一个大湖。龟兹东西达千里,中间一座大绿洲加上沿河一串小绿洲。疏勒处大漠西端,有大片的荒漠戈壁,绿洲却零散破碎。于阗在大漠之南,昆仑山下上流下的一条条河流形成绿洲,其余皆是荒漠。
根据烦了的构想,焉耆镇和龟兹镇会作为安西的战略后方,驻扎少量兵马,安西城是心脏老巢,铸钱和军械作坊也建在那里。白山州作为主要军马场,前沿便是于阗,疏勒,双河州与热海。
于阗未来向西南经略大小勃律,没有吐蕃捣乱,任务很简单。双河州和热海紧邻葛罗禄,不需多说。而疏勒除了要寻机经营葱岭以西的大宛故地,还要作为战略预备队,向南可支援于阗,往北可支援热海。
在龟兹城略做休整,给李佑留下一些文吏书生,一行再度启程,离安西城还剩五百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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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开始转暖,夷播海岸边的回鹘人也到了最难熬的时刻,去年刚经长途迁徙,牛羊的膘本来就没上好,储存的干草根本不够,牧人每天都要出去放牧,牛羊拱开积雪还能啃食一点枯草,若是不去,很快就会全部饿死。
近处的草场啃完就只能走的更远,要在野外过夜,而极寒和野兽都能轻易夺走人的生命。
不止是牛羊没有吃的,人也一样,只能冒着严寒出去打猎,砸开厚厚的冰层捕鱼,许多人冻伤冻病丢掉性命,获取的食物却远远不够。
应对这种艰难时刻,草原人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比如无论多艰难都不能动粮食种子,比如年纪大的人会主动走向荒野,比如将有限的食物优先供给部落中的男人和男孩,还比如,无论多么艰难,一部分战士和战马都要享受优待。
道理很简单,饿死一些女人和孩子不算大事,可若是连最基本的武力都丢掉,那便离灭族不远了。
能做的只有熬下去,熬到冰雪融化,草木生长,当然了,还要不断祈祷,祈祷天快些变暖,祈祷别遇到黑灾,若是春雨迟迟不下,那就只剩下两条路,等死或者去抢。
这个冬天很艰难,可回鹘人也不是一无所获,突厥人有句谚语:真正的好朋友一个就够。
回鹘人找到了真正的好朋友,每隔半个月,会有一支驼队从双河州跋涉而至,送来最紧缺的盐巴和粮食。疏勒人这些年积攒了一些家底,可近半的人口刚刚迁徙到双河州,而且距离又远,回鹘人理解其中的难处,从没敢指望能得到帮助。可疏勒人却倔强的一次次送来,即使路上已经死掉好几个人也未曾停止。
这些物资对于回鹘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可这份情义是如此珍贵,犹如点点篝火温暖着回鹘人。
阿依跟头人们商量后,郑重派人去告诉石狼,“不要再送了,回鹘已经明白朋友的心意,不希望再有朋友冻死在路上”。
石狼回复说:“校尉让我尽力帮你们”。
回鹘人听后心情有些复杂。
除了疏勒人,还有周末他们,他们是唐人,是高贵的安西使者,可他们却抛弃了所有的高贵。
他们把自己的衣服给了孩子,然后与回鹘男人一样身穿裘皮干活儿,吞咽粗糙的食物。都说唐人霸道冷硬,其实不是这样的,这些人不苟言辞,爱面子,脾气暴躁,但心里却藏着一团火。
以前还有人保护或者说监视他们,后来就没有了,也没人提过这事儿。
周末他们什么都没想,只是单纯的怜悯,实在看不得无辜的孩子冻饿而死,可他们很快便感受到了回鹘人淳朴的热情,情意开始滋生,一发不可收拾的野蛮生长,再也难以遏制。
回鹘人还保留着草原上的许多规矩,主要用牛粪做燃料,轻易不会砍伐树木,周末没有破坏规矩,他也带着安靖到树林里捡拾枯枝。
安靖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长得模样不错,只是个子不高,也不算健壮,他爹叫安卓。
作为安先生的家人享受一些优待,可只靠烧牛粪提供不了足够的热量,阿娜尔已经病了,屋里需要暖和一些。
今天运气不错,两人找到一棵碗口粗的枯树,掰断细枝捆扎好,又拿绳子栓住树干往回拖着走,雪地跋涉不轻松,长长的树干不断撞到杂物,爷俩呼出一团团白雾。
“周叔,我娘说你要送我去安西城求学?”,少年难掩兴奋之色。
“少帅说安西城要开大学堂和讲武院,我觉得你该去”。
“以前我爹就经常说,他说大帅跟他说过要开文武学堂,没想到是真的”。
“大帅说过的话自然会做到,等天暖了就去吧,先去双河州,再到安西城,等学成本事就能做官,那才有出息……”。
爷俩拖着枯树回到家,说是家,其实就是个半地下的土窝子,里面昏暗且阴冷,木柴燃烧带来了温暖,也照亮了阿娜尔美丽憔悴的脸庞。
她咳嗽着把一罐奶放到火上,又帮周末脱去皮裘和靴子挂在旁边烘烤,“是霍真让人送来的”。
“嗯”,周末坐到火堆旁搓手,几个冻疙瘩经火一烤痒的厉害,惹得他性起,用指甲使劲的掐。
奶热好,阿娜尔把一块面饼掰成小块放到里边,又加进去一点盐,丰盛的晚餐便做好了。
周末将粥分成三份,三人边吃边听着外边寒风呼啸,都觉得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