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使团抵达沙州,天降大雪,气温骤降,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
负责接待公主一行的官员是个二十几岁的胡人,身材消瘦,个子不高,自称叫安景旻,官职是沙州小刺史。
刺史在大唐是一州主脑,也没有大小之分,在这里不一定,吐蕃官制本来就乱,陇右河西就更不用提了,没有最乱只有更乱。比如沙州除了他还有另外一个大刺史和一个小刺史,还有大都督,都督,副都督,万户长,副万户长等官员,基本都是吐蕃人做主官,唐人和其他部族的代表任副职。
安刺史主要负责管理财赋,兼接待来往人员,大约相当于沙州市财政局局长兼接待处处长。
回鹘骑兵被安置在城外一处旧军营,公主以及随行人员被安排在驿馆中一个小院。
阿墨陪着安刺史说话,听一些注意事项,烦了在周围看了一下,回到屋里搓着手道:“还不错,就这样吧,过完年再说”。
伊州如今在回鹘控制之下,出玉门关去伊州要经过一片八百多里的沙海,叫莫贺延碛,荒无人烟,水源稀少,这时节肯定走不了了,只能等明年做好准备再出发,到那时,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阿依心疼的看着他脸上的无数小口子,“杨大哥,疼吗?”。
烦了笑道:“没事,我让人准备了热水,你洗个澡,好好睡一觉”,阿依虽然有点憔悴,但没病没伤,这让他成就感满满。
他的房间在隔壁,刚想洗把脸歇一下,阿墨走了进来,“阿塔,那个安景旻听说你是唐人,请你明天去赴宴”。
在沙州过年,不能永远不露脸,他的唐人面孔要有个说法,只能再次化名程远,对外身份是双河州司马兼公主侍卫头领。大唐有不少胡人官吏,回鹘也有些唐人官员,双河州有唐人不是秘密,这个身份能勉强说得过去,只是没想到刚来就被人注意到了。
“什么时候?”。
“他说明天派人来接”。
无论安景旻出于什么目的,阿墨都不能断然拒绝,只能先答应了再说。烦了略一沉吟,笑道:“应该没有恶意,明天我去一趟”。
河西吐蕃人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如果知道早就出事了,安景旻是沙州粟特人代表,跟他和阿依都无仇无怨,没有搞事的理由。
粟特源于乌浒水(阿姆河)和真珠河(锡尔河)流域,人不少,建立过一些城邦,中原史书将中西亚各部以及昭武九姓甚至一些不知名的小部落都统称为粟特人,粟特人是个独具特色的商业民族,习惯四海为家,哪有好处往哪跑,从汉代开始便一直活跃于丝路。
丝绸,珠宝珍玩,牲畜奴隶,各种香料,放高利贷等都是他们的主营业务范围。这些家伙精于筹算,不畏艰险,熟悉各种语言,还善于攀附官员权贵,通常混得不差。
随着时间推移,粟特人在许多地方都有聚居点,后来又逐渐散落各处融入当地(史书中有大量粟特人迁居关中,川蜀,襄阳,吴越等地的记载,数目大到当地要设立县乡,范围几乎遍布全国),大唐有不少粟特官员和将领(包括安禄山和史思明),吐蕃和回鹘葛逻禄也有大量粟特人为官。
(说句题外话,在此提醒诸位书友,不要以民族和地域谩骂,在中华漫长的历史中,迁徙,争斗和融合从未停止。辱骂某个民族或地域,可能会连自己的祖宗一起骂了,谁能说得出自己祖宗千年之前生活在哪里,属于什么族?两千年前呢?三千年前呢?)
跟阿墨对了下这两天打听到的情报,沙州目前的大佬自然是录支,这家伙最大的名声是好色,手下两个小弟,一个是管兵马的都督勿别乞,凶狠残暴,一个是管民政的大刺史哆罗,贪婪无度。
之下是负责具体干活儿的唐人代表吴氏,张氏,粟特人代表安氏,吐蕃和吐谷浑部落代表蔡邦氏等。
常备兵马约三千,唐人有两千,其余为吐蕃吐谷浑粟特等部。一部分在玉门关一线防备回鹘,一部驻扎各处关口,沙州城驻守的有八百左右,一半吐蕃兵,一半唐人。
吐蕃不存在官员选拔制度,一律继承制,爹死儿子上,这种制度的弊端但凡知道一点历史的人都懂,吐蕃人却不懂,或许他们也懒得懂吧。
看烦了画完图,微微眯着眼睛沉思。阿墨低声问道:“阿塔,你是不是想要沙州唐人起事?”。
烦了道:“沙州人心怀大唐,若能起事,河西之地将天翻地覆……但却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大唐没做好西征准备,沙州若冒然起事,将会面临四面围攻,一旦被扑灭,不但损失惨重,还将重重打击陇右河西唐人的士气。
“阿墨,咱们得联络诸州义士做好准备,待大唐西征之时,各地一同举事,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让陇右河西,一日之间改换天地!”。
烦了指着地图上画出的圈,“你看,吐蕃在秦州和凉州都派驻重兵,除了这两处,其余各地皆分散薄弱,若能联络当地大族,宣扬民族大义,许以官职好处,只待时机成熟,一同袭杀吐蕃官员……”。
“绝妙!”,阿墨目光炯炯,抚掌赞道:“阿塔之谋划,当世无二!”。
一路行来,吐蕃之暴行罄竹难书,唐人心怀故国却被残酷压榨,陇右河西早已民怨沸腾。大唐出兵之日,吐蕃要全力应对,诸州趁势揭竿而起,立成燎原之势,大唐不需要一个个攻打坚城要塞,吐蕃人将会瞬间土崩瓦解。
“陇右十二州,河西五州,县域近百,要选拔人才,组织商队,一一试探,联络,然后避实就虚,同举义旗……”。
阿墨冷静下来,皱眉道,“阿塔,这可要不少人,也得许多钱货,还要许多时间”。
“咱们商号有人,皇帝讲武院里有人,长安商会也有人,都归你管,我找皇帝要告身,钱庄出钱,让月儿给你挑人,必要的时候让李佑和鲁豹配合你……”。
阿墨已经平静下来,看着他低声道,“阿塔,你是不是早就有谋划?特意带我走这一趟”。
烦了摇摇头道:“原本只有一点脉络,走到这里才有完整计划,阿墨,你是我儿子,我不会勉强你,更不会骗你,我希望你能帮我,更希望你能快乐”。
“阿塔,我一直都信你”,阿墨点点头道:“还真是天意,恰好阿依豁真回程,恰好大姐让我陪你送她……我做!”。
这件事不是谁都能主持的,需要大局观,需要耐心,需要洞察力,需要对人心的把握,注定了劳心费力,却不会有功劳和名誉,烦了找不到第二个能胜任的人。
“阿塔,我想求你一件事”。
“说”。
“我想将来……你的墓碑上……能有阿娜的名字”。
烦了笑道:“阿墨,你就算什么都不做,米拉也会刻在我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