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了一直站在高处,当初离开庭州的时候他一次次回望,希望能看到那个红色的身影,今天阿依也会回望,如果能看到自己,心里或许能好受一些吧。道路弯曲,已经完全看不到远处的影子,他仍固执的迎风站着。
再过大半时辰,阿墨劝道:“阿塔,走远了,回吧”。
烦了点点头,“回”,爷俩牵马回驿站,他忽然道:“阿墨,当初阿依送了咱们一千多里,咱们送了还不到一半,不厚道啊……”。
阿墨深知烦了脾气,低声劝道:“将来回去再补上”。
烦了轻轻吐出一口气,这个鬼世道,别说五年七年,明年人还在不在都不一定,一场小病就没了。
“阿墨,我若是出了意外,你和月儿把我烧掉,把骨头带去王府后院,别回来了”。
“阿塔……”,阿墨皱眉叫了一声,却又点点头道:“知道了”。
“到时你得劝住月儿,别让她乱折腾,就悄悄的走,听到了?”。
“嗯”。
烦了有时会想,从安西回来的这群人,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就没有一个是心理正常的,也不奇怪,见过太多人死,也有太多人为他们而死,或许对他们来说,死才是解脱吧,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地方,痛痛快快死掉才爽利,就像……就像那些人一样……
看着起伏的山势,他又开始怀念那座大雪山,雄伟壮阔,高耸入云,永远那么干净。
李佑带来一坛好酒,说了些军中和对面秦州的事,烦了却趁机大醉,他酒量不差,不过今天是个适合喝醉的日子,所以他就醉了。
次日一早,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让他准时醒来,练一套拳舒展筋骨,再练完一趟刀,身体已经完全热络。
阿墨端来早饭,一碗稠粥,两个鸡蛋和一碟咸菜,“阿塔,去军中看看还是返程?”。
“去军中看看,明天出发去朔方军”。
“朔方军?”,阿墨一愣。
烦了把粥喝完,“嗯,去鲁豹那边看一眼”。
当初把安西军分别派往最前线,鲁豹去的朔方丰安军在朔方最南,要同时面对原州,会州乃至河西三方面的吐蕃军队,最不缺仗打。
他就是有意打磨鲁豹,那家伙其实什么都不缺,只缺信心,到任以来干的还不错,只是有些放不开手脚,得去给他鼓鼓劲,吐蕃人都衰成这样了,那么谨慎干嘛?
十月初三,一行四人离开大震关沿小路向北,从这里去丰安军要穿过原州东部,大概三百多里。
一路只见堡寨少有村镇,土地大多荒废,很是萧条,没办法,这就是边关的常态。
大唐的边关本来在几千里外,安史之后被吐蕃人一波推了过来,长安城都被洗劫一空。
那时吐蕃人真是想来就来,想抢就抢,朝廷内忧外患,到处扑火,只能趁着战争间隙,一点点构筑新防线。
凤翔陇州距离长安最近,但地形不错,随着大震关等几处关口修筑完成,把通道全部堵死,吐蕃再没机会长驱直入至长安。
然后又向北到原州泾州,这里地形复杂,小路众多,有段时间战事非常频繁,后来随着木峡,制胜等一系列关卡堡寨修筑完成,吐蕃人也只能再换线。
这次绕远打朔方,灵武等地本来就缺水,百姓也穷,打起仗来却不要命,吐蕃连年攻打,损兵折将却抢不到好处,最后也就慢慢老实了。
大唐经过几代人努力,终于重新构筑好了防线,吐蕃人再没能进到关中,攻势越来越弱,直到完全停滞。
然后他们便开始为曾经的穷兵黩武买单了,外边抢不到开始窝里斗,越闹越乱,越乱越弱。
大唐也知道他们是什么鬼样子,可自己也满头虱子,实在有心无力。如今却不一样了,藩镇平定,官制税制和军制大改基本完成,大唐如同大病初愈的汉子,虽然还有些小毛病,但那没什么妨碍。
所有人都知道,大唐不用百病皆无,只要差不多就足够把一圈人打趴下,所以契丹人怂了,回鹘人乖了,吐蕃人急了……
第三天傍晚,一行人抵达临泾城,这里是原州治所,刺史叫郝玭。原州被吐蕃人占去西边一小半,州城离前线太近,不利于防守,老郝修筑新城作为州制,刚筑好四年。
老郝出身边卒,被名将马璘提拔为部将,是有名的边关老将,镇守边关二十年,在吐蕃名声极差,老赞普曾发布悬赏,谁抓住他就赏等身的金子。
原因是这老兄的风格相当特别,第一个特点是极不喜欢被动防守,他认为贼人一次次的来,把咱们百姓都祸害没了,咱也得主动出击,去他们那边祸害,不用讲任何底线。他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没事就带着骑兵冲过去烧杀抢掠,生生把对面近百里给搞成了无人区。
第二个特点是喜欢虐待俘虏,只要被他抓到的吐蕃战俘,只有一个下场,剐,剐到剩下白骨再给对面送回去。这个爱好真的太吓人了,吐蕃人死活不敢靠近他的地盘,老郝也慢慢成了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还有一个与其齐名的是原陇州刺史野诗良辅,良辅兄据说只用眼神就能把人吓尿,一件事能说明他的风格,当年大唐使臣出使吐蕃,说俺们希望和平,吐蕃大相怒怼:你们好意思说和平?都让野诗良辅做陇州刺史了,哪有半点希望和平的意思?”)
漫步在狭小的临泾城内,看得出来,这位郝刺史军事水平不低,治理地方的水平却很一般,好在百姓们不嫌弃他,还都在夸他的好处。
“阿墨,人无完人,老将军失之残暴,治民粗糙,可在这边关,能护住百姓就是好将军了”。
阿墨笑道:“阿塔,我不会乱杀人的”。
烦了点点头,“你该娶个婆娘了,别总去那些地方,不好”。
阿墨闷声道:“阿塔,长安城里的女子要么蠢笨,要么贪婪,要么耍小心眼儿,再要么就是武娘子那般人,我都不喜欢”。
烦了挠挠头,“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阿墨道:“阿塔,能有大姐一半就行……”。
烦了不意外他的话,月儿对他亦师亦姐甚至亦母,他对月儿极为敬重崇拜,大多数人的择偶观都会下意识的以身边人作为标准或者反面标准。
“阿墨,月儿这种人真的不适合做婆娘,你该找个正常女子生儿育女,其实每个人都有其优点,不要只盯着人的短处”。
月儿确实足够聪明,可她真的算不上可爱,阿墨的性格本来就阴郁,应该找个阳光开朗的女子,如果再找个月儿这样的偏执变态狂,那日子真没法想象。
爷俩正在研究什么样的女人适合过日子,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喧闹,许多人在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过去一打听才知道,两天前丰安军的鲁将军竟然带安西军奇袭会州的乌兰县,杀贼过千,俘贼近三千,还缴获大批牛羊辎重……
“好!”。
烦了大喜,会州在原州以西,黄河东岸,总共就管了两县,乌兰县在黄河岸边,处灵州,兰州会州交界,地理位置极为重要,而且离会州只有百里之地。
鲁豹这小子不声不响憋了个大的,竟然一举拿下了乌兰县,直接剑指会州。
会州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等于陇右的腰眼,若真的拿下那里,原州以西的吐蕃人将面临三面夹击,只能弃地而走,到时原州将彻底成为内地。
而且向西能威胁兰州,西南能威胁渭州,东南能与陇州对秦州形成夹击之势,半个陇右都在威胁之下。
“好!鲁豹立下大功!”,烦了大声道。
吐蕃人一定会拼命救援会州,鲁豹就算拿不下会州也不要紧,就算再放弃乌兰县都没事。此举已经够让吐蕃人忙一阵子了,占了大便宜,疲惫了吐蕃人,还会使大唐在正进行的和议中占据绝对主动。
“好!”,烦了连说三个好字,大笑道:“阿墨,鲁豹这一刀捅的好,没辜负我的期望”。
阿墨笑容却已经收敛,脸色阴晴的低声道:“阿塔,阿依豁真此时应该已经穿过秦州,不在渭州,就在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