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相黯然离开的背影如此孤单,这场宴会所传递出的讯号又如此明显,谁都想不到,平定的淮西淄青两镇的首功之臣,回京后竟被直接架到了火上烤,跌落的如此之快。
与此同时皇甫镈的崛起速度更快,作为掌握大唐财政的判度支,他最拿手的事是克扣,比如某事应拨款百文,他就给批九十文,余下的十文以羡余的名义献给皇帝。
这种套路很低级,可他出现的时机实在太好了,在裴度如日中天时出场,老李正需要一条听话的狗,他再与吐突承璀勾结强强联合,收拢朝中趋炎附势之徒,一代权臣就此登场。
不管人品和官声多烂,人家确实是得势了,谁敢不服就灭谁,第二天开始皇甫丞相府邸外车水马龙,热闹非常,再仔细一看,这些车马前几天还停在裴府门外,这便是官场的铁律,捧高踩低。
老李独自坐在养心殿沉思,手下按着一匹布,就是裴度抱进麟德殿中的,手指抠破朽布往下一拉,发出嗤嗤的轻响,他知道这批布放的时间不短,却没想到会如此腐坏。
裴度携大胜之威回朝,声望一时无两,所有人都在夸他,所有人都在围着他转,这怎么能行?
论能力皇甫镈给裴度提鞋都不配,可他听话,威望低,更凸显皇帝威严,用他制衡裴度正合适。
可过程不应该这样,裴度在委屈惊惧下,昏招连出,掉落的速度太快了,短短时间相位摇摇欲坠,辞相已经迫在眉睫,老李心中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有些不忍。
裴度曾是自己的亲密战友,实际上他什么都没做错,却落得这般下场,想起那个落寞的背影,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接着他又想起另一副画面,众星捧月的皇甫镈和吐突承璀,就连那个小子都在陪笑。那个倔强的小子不擅长服软,却要去讨好他们。武相致仕,裴相失势,安西兵也要屈服……
一边是落寞的裴度,一边是众星捧月的皇甫镈,两幅画面的反差如此之大。
陈志无声进来,捧着一份奏折放到老李手边,“陛下,是凤翔节度使郑余庆的急递”。
竟是边关急递,老李忙打开查看,不是吐蕃寇边,郑余庆说的是另一件事,驻扎凤翔的神策军军心浮动,陛下早派大臣安抚……
老李眉头一紧,竟然是神策军,看来是编练禁军的消息传过去了,有人在暗中鼓动士卒闹事。
“宣裴……”,话说一半又止住,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老武致仕,李绛丁忧,如果裴度再被赶出朝堂,自己有大事该找谁商量?皇甫镈吗?
正在发呆,又有宦官进来密报,“陛下,杨舍人亲兵给裴相送请柬,裴家三房的裴迥口出不逊,被当街给打了两耳光……”。
老李听完竟没觉得意外,安西兵不是烦了带着一群小兵,而是以杨凡和郭旭为首的五十多个武将,已经是朝中不可小觑的势力,就算吐突承璀和皇甫镈风头正劲都没去招惹他们。
裴度焦躁之下犯了不少错,先是弹劾,又与老武闹翻,再当面痛骂烦了,安西兵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别看烦了最近乖巧,那帮人可从来不是吃素的。这次去送请柬,是主动示好,结果裴迥年轻气盛说了不该说的话,终于惹来两个大嘴巴子。
裴迥是裴度的孙子之一,这不是单纯的街头斗殴,而是安西兵的反击,更重要的是宰相的孙子被打,证明裴度已经失去了宰相威严……
老李在瞎琢磨,烦了几兄弟则在痛苦的排练,这个时代成亲早,大多数官员做官前便已成亲,哥几个这种做了高官才娶正妻的很少,四个人一起娶更是大唐开国以来头一份儿。
院子里一片忙碌,扎台子,搭喜棚,喜宴安置,桌椅板凳都得精心安排,还有门外的流水席,光厨子和帮厨就一大群,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群。
成亲可是大事,有各种不能出错的程序,官员成亲的程序更加繁琐细致,贵妃知道这帮家伙不靠谱,特意命礼部官员来突击培训一番。
大热天穿着厚重的礼服,一板一眼的行走坐卧,简直是要人老命,旭子面容刚毅,鲁豹咬牙切齿,胡子一心想揍人,烦了选择尿遁……
刚走出没几步,燕子回来了,低声道:“哥,揍了,两个嘴巴子”。
“嗯”,烦了刚要走,燕子又叫住他,有些为难道:“哥,人家没骂咱们……”。
让他去送请柬,裴迥客气的接待他,他拎着人领子拖到街上抽了两个嘴巴子,“让你再骂!”。
“嗯,我知道,去吧”。
阿墨走过来递过几张礼单,烦了一看,竟然吐突承璀和皇甫镈他们的。
“收,该怎么招待怎么招待”。
阿墨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阿塔,为什么不帮裴相?”。
裴度一直与安西兵关系不错,他的日子不好过,烦了不但不帮忙,反而在落井下石,特别是这几天发生的事很诡异,短短几天时间,双方越闹越僵,竟已成了对头。
烦了看看阿墨,轻声道:“阿墨,我本不想让你学这些东西,朝堂跟军中不一样,军中要一呼百应,有力气往一处使,朝堂却不行,若有人一家独大,皇帝会不放心”。
阿墨皱眉沉思一阵,缓缓点了点头,他好像明白了。
某个大臣威望极高,党羽众多,在朝中一呼百应,这个人便可称为权臣,对于皇帝来说,权臣的威胁远大于地方叛乱。而当今朝中出现了这么一位人物,就是裴度,所以老李必然得下手打压他。
别人越帮老裴说话,越证明他势力大,老李便会越不放心,老大天生就要打压老二,这是铁律,没法改变。
所以要真正帮老裴,就不能助长他的势力,反而要大力削弱他,让他看上去不再是老二,到那时,老李打压的目标就会变成那个新的老二。
一个简单的击鼓传花游戏,把花交给别人,让别人做那个主角。
“阿塔,那武相与裴相……”。
烦了笑着点点头。
“在麟德殿中……”。
烦了再点头。
“今天燕子打裴迥……”。
烦了还点头。
阿墨愕然问道:“阿塔,你与裴相什么时候商量的?”,他很确定,烦了哪都没去,谁都没见,与裴相更没通信。
烦了笑着答道:“裴相让人弹劾我的时候”。
很简单,谁会蠢到因为一句话去弹劾一个大将军,更何况还是盟友,烦了听到消息后马上就察觉到其中大有深意,可他不能与老裴联络,长安城中耳目众多,被人发觉可就不灵了。
老武与老裴闹翻,别人不知道烦了可知道,这老哥俩的交情,不可能因为几句话翻脸,再想想老武嘱咐他的,不要帮老裴说话,整个计划已经呼之欲出,说白了,老裴就是在自残。
为了帮他甩掉那顶大帽子,烦了故意在麟德殿上靠近吐突承璀和皇甫镈,做出投靠的架势,便是要让老李意识到朝中老二换人了。
愚蠢的皇甫镈竟然还在耍小聪明,落到老李眼中便是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烦了上场接了一把,老裴则顺势演了一出悲情戏,至此整个谋划已经完成。
想想不太放心,索性让燕子再去加把火,就是为催促老李,若再不出手,你的老帮手可就真没了,到时候朝中就是吐突承璀和皇甫镈的天下。
这个局最关键的因素是要快,要让老李觉得老裴已经岌岌可危,让他认识到老裴离场的后果:如果老裴现在罢相,朝中连个撑起场子人的都没有。
阿墨听完,抚掌叹道:“环环相扣,天衣无缝……”。
几人默契配合,短短时间把一个权臣变成了众叛亲离的悲情人物,皇帝如果不想皇甫镈一家独大,不想朝政乱套,就只能拉老伙计一把。
烦了笑着摇摇头道:“不算天衣无缝,太仓促,诸多细节是有破绽可寻的,好在皇甫镈一伙得意忘形,趋炎附势之徒总会认为别人也跟他们一样”。
李正匆匆过来说道:“郎君,陛下派步辇接裴相入宫了”。
烦了笑着摇摇头,“你看,君心难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