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须墨,安西疏勒镇危须部人,他没见过自己的阿塔,也或许见过吧,只是他不记得了。
他的童年记忆不太好,有饥饿与寒冷,有族人的白眼,还有阿娜身上成片的红疙瘩,有时阿娜会抱着他哭,还说阿墨,咱们两个不如死掉算了。
他那时常在想,若是有人能让自己吃饱穿暖,能让阿娜身上不再起那些红疙瘩,自己给他做狗都愿意。
那年打仗,冬天特别冷,族里却没有吃的,许多人在哭,都说危须部等不到春天了,阿墨并不害怕,死就死吧,死了就不用再受苦了。
族长去了抚宁堡,大唐的将军答应他们可以拿走死马,部落的人都去了,阿娜也带着他去割马肉,可是冻硬的马肉太坚韧,用石片根本割不动,他们只带回去一条人的手臂。
阿墨永远忘不了人肉的味道,阿娜边吃边哭,她说自己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
第二天他们又去,拼尽全力割马肉,那个人忽然出现了,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别人都叫他悟能大师,他拿出一把短刀递给阿墨,他说你父亲是大英雄,这把刀是大将军让我给你的,你要用它保护母亲。
那把短刀上镶嵌着宝石,非常锋利,不用费力就能割开马肉,部落里的人都很羡慕。
第二年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疏勒镇的王,阿娜问,我想做他的女人,做他的女人一定能吃饱饭,能穿好看的衣裳,然后阿墨就成了他的徒弟。
从那以后,阿墨就再也没有挨饿受冻过,一次都没有,疏勒城里的女人都不喜欢阿娜,她们说:米拉是个坏女人,一个人霸占了大师。
每当这时阿墨都会很开心,她们是在嫉妒。
阿娜真的很快乐,吃着最好的食物,穿着好看的衣裳,享受着师父的宠爱,这就是她梦寐以求的生活。
师父和大姐教的所有东西他都学会了,他一直都记得自己的誓言,去做师父希望他做的任何事,黄石谷死了很多人,那又怎样呢,他们该死,因为师父想让他们死。
安西城即将陷落,阿娜病的很厉害,她拉着阿墨的手说:阿墨,我过了七年最好的日子,整个西域的女人都不如我幸福,可是我霸占了你师父七年,佛祖一定会怪罪的,你要永远听你师父的话,这样佛祖才能原谅我。
师父背着她去后院,在路上说,以后叫我阿塔吧,从那以后师父就成了阿塔。
很久以前有个人告诉他,你父亲是大英雄,这时阿墨才明白,原来疏勒人的大英雄就是自己的阿塔。
在双河州,阿塔说:阿墨你是我的药。阿墨很满足,因为他知道,阿娜还在阿塔心里。
一个已经死掉的女人,还能在男人心里,那她该有多幸运。
阿塔让他去开作坊,开车马行,他当然要去做,他不停的奔波跋涉,一刻都不停下,因为阿塔需要他做这些,后来他来了唐州。
大姐说阿塔会带兵来唐州,准备去打蔡州的吴元济。
车马行有个姓周的说自己族里也有安西兵,阿墨查了下兵册,有个姓周的,不过在吴房县。
那人说我就是吴房县人,去年打仗被冲散了才到的唐州,我带你回族里问问。
阿墨对月儿说,我去看看那边,你在这里等阿塔来,然后他就带人出发了。
蔡州和唐州中间是一串南北走向的山脉,都不高也不算险峻,几座堡寨卡住大路,却还有无数条小路可以通行。那人带着阿墨从慈丘县(严绶兵败地)向东,绕过文城栅(高霞寓兵败地),进入吴房县境内,顺利回到族里。
阿墨拿出兵册查看后郑重宣布,吴房县周家子自周越入安西兵,以下殉国九人,最高者周越次子周猛做到管营校尉,斩甲士逾百,得授锐士号,最低的做到火长,九位豪杰共斩首四百八十七级,皆壮烈殉国,无一辱没安西名号,在安西军中乃是有名的勇烈之家,在西域提起周家那也是大名鼎鼎的。
周家老族长立刻决定举行归宗仪式,要将九位族人的名字及事迹写进族谱,以传后世。
对于吴房周家来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他们刚知道,原来族中曾出过一位猛将,还有八位殉国的勇士,这可是莫大的荣耀,阿墨的异族面孔印证了这件事的真实性,任何人都不能质疑,否则周家人便要以命相搏。
作为贵宾的阿墨拿出三贯钱,还遗憾的说可惜来前不知真相,未能带来更多赏赐,若是父亲知道找到周氏后人,必定高兴,商号也能来此设立作坊,买卖来往。
周族长道:周氏不贪赏赐,如今族里有妇人织的许多绢布,却很缺粮食。
阿墨说:商号倒是能把粮食运到慈丘,也收绢布,可现在打着仗呢。
老族长微微一笑,“周氏子弟多有在文城栅的,虽然不是大官,但给族里留条路还是可以的”。
阿墨犹豫再三,觉得终究还是太危险,若是被拿住,连人带货可就都没了,要不再等等吧,等打完这仗咱们再做。
淮西打了两年,男丁被征入军中过半,地里本来打的粮食就少,官府还一次次征税,只能吃糠咽菜的苦撑,好不容易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哪能轻易放弃。
老族长再三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万无一失,实在不行你把粮食运到山岭西边,周家人背着绢布给你送过去,再背着粮食回来,就算遇到巡逻兵马也是周家人送命。
阿墨犹豫再三,说道:念在西域周家的份上,我就信你一回!
最终双方敲定,两匹绢换八斗细米或一石半糙米,阿墨立刻派人去慈丘送信,约定五天后运糙米三十石到山脚先试试。
周老族长则立刻给文城栅的周氏子弟送信,北边那条小路是咱们周家的活路,你们抢到手占住,不许别人插手!
阿墨在周家庄等着消息,顺便指挥他们巧妙的挖了条引水渠,地位也迅速上升。
到第八天,老族长坐镇祠堂,所有妇孺都在默默等候,族里青壮推着独轮车去交易,黎明时回来,三十石黄米让人群喜极而泣,这三十石米若是掺上草糠,能让周家庄吃上半个月。
与喜悦的周家人不同,阿墨显得忧心忡忡,“这样下去不行,早晚会被发现的,一旦出事就是灭族的大事”。
老族长也知道淮西军的手段,问道:“杨先生有什么好办法?”。
阿墨道:“好事从来没有独吞的道理,我看还是让军中的兄弟给上官送些好处,这样才能稳妥”。
老族长对此说法深表赞同,遂依计行事,谁知道第二天一个营将竟跑来了周家村,直接了当的道:“那条路可以交给周家人管,但我丁家也要换粮食,否则咱就一拍两散,都别换了”。
老族长和阿墨商量后只得同意,从此两家轮流以绢换粮。
周家和丁家不知道的是,他们每换一石粮食,安西商号就要亏掉十文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