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饭很热闹,老郭让人把他抬到桌旁,烦了和旭子分坐两侧,再有武三郎夫妇和毛长史,还特意给月儿加了把椅子。
老郭兴致颇高,看了一圈问道:“阿墨娃呢?咋没过来?”。
烦了笑道:“陪他娘呢,米拉非拉着他一块过年”。
老郭点点头道:“也好,那咱们开始吧”。
年纪大了压不住酒,三杯饮罢,老郭开始絮絮叨叨:“阿墨这娃不错,性情坚忍,能担重任,不过要说做大事还得是这个女娃,心思缜密,不简单啊……”。
烦了看他指向月儿,想想自己妹子那性情,估计是干了什么出格事,忙端起酒杯道:“王爷,月儿在府里若是惹了什么事,都在我身上”。
老郭端起酒杯与他碰了下,笑道:“你啊,一辈子改不了这脾气”。
今天过年,众人都默契的没提战事,只拿从前的趣事来说,不知不觉夜色已深。
老郭拿出一册书道:“你俩看看,这可是好东西”。
烦了和旭子接过,正是用蝇头小楷抄的安西历年殉国将士名录,第一页便是大唐安西大都护郭昕。
老郭继续道:“这本书册,若能交到陛下手中,也不枉我安西……
“等下!”,烦了迅速往后翻了几页,杨日佑郭华鲁阳等名字赫然在列,又往后翻了一摞竟没看到自己和旭子的名字,不满道:“我俩的名字呢?不是都说好了嘛,我还特意嘱咐把官名写清楚些”。
武三郎把两杯酒推到二人面前,笑着道:“来,咱们仨喝一杯”。
旭子接过酒杯,烦了却没伸手,狐疑的看看武三郎和老郭,这打岔打的都这么生硬,武师傅笑的这么难看,“什么意思?就不打算写我俩的名儿了?凭什么?这要不写上,后人上哪知道我的字号?”。
武三郎尴尬一笑,更难看了,老郭却面色郑重,咳一声道:“烦了……”。
“师父!”,阿墨撞开门冲了进来,哭道:“阿娜不行了!她想叫你!”。
烦了忙起身而去,脑子一时有些没转过来,临来的时候还说过话,米拉精神挺好的,怎么……回光返照……
快步冲到屋里,米拉躺在榻上脸色惨白,已无半点生气,烦了并没有悲伤,走过去握住她手叫道,“米拉,米拉……”。
米拉睁开眼睛,看是他,努力咧嘴笑了笑,“本来不想叫你,后来又想再看一眼”。
烦了道:“再看一眼对,不留遗憾”。
米拉轻声“嗯”了下,又问道:“阿墨,什么时辰了?”。
阿墨哭道:“阿娜,丑事初了”。
米拉轻轻舒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一件大事般如释重负,“烦了,够七年了……”。
烦了闷声道:“你元和二年六月跟的我,这刚到元和八年,哪来的七年?”。
米拉反驳道:“二三四五六七八,正好七年”。
烦了道:“哪有这么算的?”。
米拉咧嘴笑了笑,双目渐渐闭上,“部落里都是这么算的……”。
烦了用力抿着嘴唇,点点头道:“行吧,那就按部落的算法”。
他以为米拉死了,她却又开口了,“烦了……我想你再背我出去走走”。
烦了掀开被子扶她坐起,这才发现她穿了件短裙,正是自己最喜欢的那件,拿披风把她裹住,把她背起走向外边。
“想去哪?”。
“去……后院……”。
阿墨打起灯笼,烦了背着她走向后院,凛冽的寒风突然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只剩下沙沙的脚步声。
“阿墨……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阿墨大声道:“我记住了,阿娜,听师父的话!”。
烦了站住脚步,说道:“叫我阿塔吧”。
“阿塔?”,米拉急促的道:“阿墨,快叫阿塔……要磕头……三个……”。
阿墨跪地磕了三个头,大声道:“阿塔!”。
“哎!”,烦了爽快的答应一声。
米拉的头无力垂下。
用力把她往上托了下,“走,送你阿娜一程”。
一路来到后院东北角,把米拉放到挖好的坑里,烦了道:“这地方是你阿娜选好的”。
阿墨泪流满面的点头道:“她跟我嘱咐过了”。
“嗯,埋吧”。
二人捧起土填回坑里,盖住那个可怜又幸运的女人,最后筑起一座小土包。
“阿墨,我若死的早,你把我埋在中间这个坑里,月儿恐怕也会随我去,你在旁边给她挖一个”。
阿墨认真的点点头,“阿塔,我明天一早就挖,我自己也挖一个”。
“嗯”,烦了点点头,“回吧,睡觉”。
回到屋内却发现旭子也在,“你不在自己屋里,来干嘛?”。
旭子道:“我有点害怕”。
烦了皱眉道:“还有没有点大将军的样子!让人知道了笑话!”。
哥俩并排躺下,旭子问道:“你不怕?”。
烦了理直气壮的道:“我光想想都快尿出来了”。
哥俩说笑几句,旭子忽然道:“秀儿娘俩埋延城了,就在四叔旁边,我们两口子离得有点远”。
烦了得意的道:“你就不懂布局,你看我,艾莎和米拉都在后院,对了,我刚认了阿墨做儿子,他明天一早就给我挖坑,到时候我们都埋那儿”。
旭子无语,“敢情你这布局就是给自己找地方埋?”。
烦了缓缓闭上双眼,没再说话。
不知不觉已经来了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却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觉再睡着,下次就要睡到土里了。
也好吧,这里有过命的兄弟,有喜欢的女人,有忠诚的属下,还有牛逼的对手。
虽然累了点,但蛮精彩。
元和八年的第一缕亮光照进屋里,烦了和旭子同时睁开眼睛,只眯了一小会儿,他们不想浪费今天。
“城破的时候别恋战,带着剩下的人回来,咱们在王府打,这叫主场优势!”。
“好!”,旭子不知道什么主场优势,但他依旧痛快的答应。
两兄弟收拾停当来到外屋,竟发现老郭坐在那里,武三郎夫妇,毛长史师兄弟,月儿阿墨全部都在,还有一个许久不见的人。
“李正?这在这干嘛?”。
李正陪笑道:“王爷赐小的入了唐人籍”。
烦了抱拳道:“李兄,恭喜!”。
厨娘端来两碗馄饨,老郭道:“吃些吧,吃饱了有力气!”。
哥俩也不废话,端起碗几口吃完,抹了把嘴道:“行了!就这样吧”。
文先生端出两碗酒,武三郎笑道:“天冷,吃碗酒”。
二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烦了吧嗒吧嗒嘴,“这酒比我们疏勒酒差远了……”。
刚要转身走,月儿却又叫了一声,“哥……”。
烦了一看,却见她正抱着那个包袱,走回来道:“我要是回不来,你到了紧急时就把那根线点着,保证轰轰烈烈!”。
旭子好奇问道:“什么轰轰烈烈?”。
烦了笑道:“还记得武师傅和文先生大婚时我烧的那个屋子吗?这个包袱若点着了,比那个还爽”。
旭子恍然大悟,“就你当年在北山弄的那个炸雷一样的东西……这好东西啊,怎么不多做几个?”。
烦了没好气道:“我倒想做,这些年就搞到这一点材料”,扶着头晃晃道:“这破酒真不行,还上头……”。
头晕脑胀间竟发现毛长史拿棍子向旭子捅了过去,“小心……”。
话刚说半句,自己脑后先重重挨了一记,头晕目眩时他努力回过身,却发现玉清子在自己身后手持木棍。
“牛鼻子,我草你……”,黑幕迅速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