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的名字就叫骆驼,并不是诨名。
他来自一个疏勒镇的小部落,族里的老人说不清部落来自哪里,只说故乡在大河上游,这真是胡扯,天下那么多大河,谁知道是哪一条?
校尉说你们部落来自阿姆河上游,在西方一千多里外。骆驼不知道阿姆河上游在哪,也不知道一千多里是多远,可他认为校尉说的对,因为所有人都说他说的对。
再一次带着十个兄弟出发哨探,骆驼忍不住嘴角带笑,他发现自己前边的二十多年都白活了,直到最近才真正体会到活着的快乐。
校尉是个年轻唐人,可他的头发是火红色,就跟自己一样。许多人说校尉是安西高僧悟净大师的师弟,佛法高深,还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每一个都很神奇,听说他曾行走于部落间,给他们平息灾祸,给穷苦的胡人讲经,从来没收过一只羊,在前些日子,还给一个年轻胡人把断掉的腿接好,许多人都看到了……
各种各样的传说很多,骆驼和身边的兄弟都将信将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存在?直到校尉真的站在他面前。
他马上就确信,传说都是真的,同伴不相信,骆驼大声告诉他,不信你就等着看吧,很快所有的辅兵们都相信了,因为校尉从来没有责打过一个胡人,每次他看到胡人挨打都会帮忙求情,他总是那么温和,就像传说中的菩萨一样。
同伴问他,为什么一开始就确信传说是真的,骆驼问他,你觉得校尉大人看咱们的时候像什么?
“像……像兄长看弟弟,像父亲看儿子”。对,校尉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真的怜悯胡人。
从跟着校尉,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不断证实他的观点,从让那些可怜的家伙拿走死马,到王爷忽然下令让辅兵得到赏赐,甚至成为正兵,成为将军,骆驼知道是谁的主意。
正兵嫌弃我们,看不起我们,也只有他不嫌弃我们了……
一口气探出十几里,骆驼下令歇马,站到高处巡视一周,没有发现异常,指着西南远处道:“去两个人看看那个河沟子”。
“昨天就看过了”。
骆驼怒道:“昨天是昨天,不能有一点大意!”。
两个兄弟牵马去了,众人围坐歇息,一个兄弟忽然开口道:“头儿,活了这么多年,就只昨天夜里最快活”。
“对,昨天夜里最畅快”,所有人都露出笑意,争先恐后的附和着。
“若能在那里再过一夜,死了都不枉了”。
骆驼神秘的道:“昨晚我听到校尉跟胡子长官说了句话”。
“什么话?”,众人好奇问道。
骆驼低声道:“校尉打算跟王爷说说,有辅兵伤了,给家里要些好处”。
“真的!”,众人齐齐瞪大了眼睛,以往胡人死伤只能自认倒霉,校尉竟然要给胡人要好处。
骆驼喝道:“小点声!你们以为那么容易的?一年死伤多少人?每个都给好处,王爷要用多少钱粮?”。
众人一窒,这道理自然都懂,却还是让人忍不住去想。
骆驼道:“咱们要给校尉挣脸面,若是丢了丑,以后谁还拿咱们当人?”。
“对!说啥也得争!”。
“遇到贼人一起并肩子上,咱们兄弟手段也不差!”。
众人正七嘴八舌的互相鼓劲,忽听上面望风的兄弟一声惊叫,“有贼!”。
众人齐齐一愣,许多人脸上瞬间没了血色,骆驼喝道:“准备御敌!”,“在哪呢?”。
爬到高处一看,西南方向两个兄弟正打马往回跑,数十骑兵正从河沟里冲出来,跟在后边紧追,看着大队的骑兵,骆驼觉得脑后一炸,“他娘的!真有!”。
急忙看向东北方向,却没看到传令兵,应该被土坡挡住了,再看另一边,两个兄弟已冲到不足千步,他们身后的贼人越追越近,竟有五六十骑之多。
一个兄弟拉弓向身后射出一箭,骆驼眼睁睁看着那一箭正中贼人,那人竟丝毫未觉,仍在打马狂追。
“贼人有甲!”。
有甲和无甲的差距自然都懂,众人顿时慌做一团,“头儿,快跑吧……”。
有人怒道:“跑个屁!刚说了给校尉争脸面!”。
有人附和道:“对!跟他们拼了!”。
眼见贼人越来越近,骆驼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回去一个报信,剩下的跟着我!走!”。
骆驼纵马而下,并未迎向贼人,而是冲向东南方向,众兄弟纷纷策马跟在身后,两个兄弟跟了上来,大喊道:“是勃律人!”。
九个辅兵纵马狂奔,身后是大队的骑兵,双方相隔百步穷追不舍,往东南跑出去几百步,骆驼回头一看,对面竟在分兵!
不能被包抄,骆驼忙大喊一声拨马向东,追兵随之转向。九人的小队转向容易,五六十骑兵则转向要慢一些,可贼人竟没拉开太多,可见战马和骑术都不错。
对面毕竟人马众多,不多时又有一支分出从右路包抄过来,骆驼再次率领众人转向,奔向正北……
烦了此时正在忍受刚子的呱噪,这小子上辈子可能是个哑巴,不放过任何说话的机会,问题是他不愿跟胡人说,又不敢跟胡子和朱勇说,那就只能对着烦了说了。
从他爷爷开始,到舅妈的七舅姥爷,再到他家邻居的那条狗,烦了听的头痛欲裂,几次手握刀柄,打算干脆引刀成一快算了……
”有敌情!”,瞬间清醒,远处传令兵正拼命挥舞旗子,“西南,贼人小股,超过五十骑……”。
“让东路快回来!跟我来!”。
战马催动,众人匆匆赶往西南,烦了有点郁闷:“拼命找的找不着,不想找的偏偏碰上了,他娘的”。
骆驼派回的人上气不接下气的把军情一说,烦了也有点挠头,“五六十骑,还有甲……”。
回头扫了众人一眼,咬咬牙大声喝道:“干了!跟我来!”。
众人齐齐应和,“校尉威武!”,看上去倒是战意满满。
如果手下是一队老兵,烦了肯定不会犹豫,五六十个贼人不在话下,可这群大爷就不一定了,一边策马向前,心中暗暗祈祷,“我信你们,你们可千万别给我掉链子……”。
骆驼没往南跑,他怕被人看不起,也怕丢了烦了的面子,他也没直接带着贼人跑回来,因为他怕烦了会措手不及。
他选择带着贼人兜圈子,让烦了自己做决定,正是这样,烦了更不能丢下他们。
东路回来汇入队伍,数十人奔向战场。
“校尉”,一个辅兵火长道:“我们不会给你丢脸的!”,
“对!”。
“校尉信我们!”。
烦了大声道:“我信你们,正要带你们去杀贼领赏!”。
“好!”。
一直跑了五六里地,登一片缓坡,烦了终于看到了贼人,千余步外,骆驼他们还有七个人,身后五六十骑正不断围追堵截,地上有四具尸体。
胡子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道:“十来个有甲,其余皆是仆从”。
烦了心下稍宽,如果全都是有甲的精锐,还真不好办。
对面也已经发现了他们,不可避免的一阵混乱,这时要先下手为强,不能等对面做出调整,烦了长朔前指,“杀贼!”,策马冲杀而下。
众辅兵齐声应和:“安西威武!”。
紧接着又是一阵杂乱的叫喊,“杀贼领赏!”。
“给校尉争脸面!”。
“跟他们拼了!”。
……
烦了暗叹,“真特么乌合之众……”。
对面放弃了追赶骆驼他们,很快完成转向开始冲刺,烦了估算着距离,控制马速,等着众辅兵与自己排成锋矢队型。
“给校尉争脸面!”,左边一火辅兵嚎叫着冲了出去,越冲越快。
“杀贼领赏!”,“谁冲的慢谁是怂包!”,右边也有一火迅速冲出,头也不回的杀向对面。
烦了一时有些发懵,不是应该排队形吗?
兴奋过头的辅兵哪还记得什么队形,别人都冲过去了,另外两火觉得自己在后边好像不太合适,遂大喊道:“兄弟们并肩子上啊!”,“别让他们跑了……”,两火人超过烦了,喊着乱七八糟的口号越冲越快。
烦了彻底懵了,“这特么什么情况?”。
手下们冲上去了,作为老大也不能缩在后边,只能打马跟着冲,再加上士气大振的骆驼等人也翻身杀了回来,对面比烦了还懵。
他们从没见过这样的安西兵,没有任何章法队形,一个个面容扭曲,挥舞着兵器直直就撞了过来,说什么都来不及了,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
战马迎面冲刺,一切只在眨眼之间,怼在脸上射出的箭矢投矛,被迫撞到一起的战马发出巨大的闷响,长矛刺中人和马,横刀砍在甲胄,砍到人体,人的惨叫和马的悲鸣交织在一起,人仰马翻,一片大乱……
烦了挺起长朔便刺了过去,心中默念,“就这么着吧……”。
越过一匹匹无主战马,终于看到一个生面孔,一朔刺过去,正戳到马脖子上,那马一声悲鸣载倒在地,又摸出投矛投向一个无甲仆从,那人捂着肚子摔了下去。
眼前全是乱糟糟的骑兵在往各个方向冲杀,耳旁下只剩杂乱的呼喊,烦了只能与朱勇和胡子几个抱成团往前冲,时间不长,眼前一亮,竟然杀透了。调转马头一看,不禁楞住了。
辅兵们乱冲一气,又从各个方向杀出,看着分成五六队的安西兵,对面的勃律人傻了眼,该往哪个方向冲?
傻子也知道捡便宜的机会来了,“杀贼领赏喽!”,一队辅兵兴奋的杀了回去,“给校尉争脸面”,另一队也兴冲冲加入战团,“别让他们跑了……”。
勃律人为他们的犹豫付出了代价,好吧,无论谁面对这种场面都会犹豫。
战斗结束了,快的让人不敢信,辅兵们兴高采烈的打扫战场,烦了则陷入了迷茫。
所有的前辈老兵都一遍遍嘱咐,阵型和队列的很重要,安西兵也确实是靠严整的队形打胜仗,可是眼前的事又该怎么解释?
四个半正兵带着五十个辅兵,对战五十多个敌人,从哪看都势均力敌,结果一场乱战却莫名其妙的取得了全胜,仅仅损失了六个人。
“怎么回事?”。
胡子也在迷茫中,摇摇头道:“操练的时候还行啊,打起来怎么乱套了……”。
五大火长凑过来,腆胸迭肚的道:“校尉,我就知道你会来”。
“没给你丢人吧?”。
“校尉,我第一个冲上去的”。
“明明是我!”。
“别吵了,是校尉带着大伙冲的”。
……
烦了再次陷入迷茫,他实在不知道该夸奖还是该责罚这些蠢货。
最后想想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