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的纠缠,难解的执念,造就了一世又一世的悲哀。
越是悲伤,越是不忿。越是不忿,又越难以放手。
岁岁年年如此更迭,终于累积到了最后,成了永世不能再相见的结局。
而进入人间的灵华,比普通人还要虚弱,在落入百野林后便陷入沉睡。
直到有一日,体内上渊的仙力与百野林中灵气的润养使她重新苏醒,从林中踏向人间。
那是大约六百年前,人间被战乱充斥,她头晕脑胀,漫无目的地在人世间行走,却找不到自己的归途。
两百年的沉睡让她失去了许多记忆,灵华的身体像是个空壳,里面的东西都不见了。
“我是谁?我要去做什么?”
她在逃难的人流中抱膝坐下,反复问自己:“找?要去找!但要找什么?”
由于灵力缺失,浑浑噩噩的她没办法在乱世中生存,只能用仅有的灵力化作铜镜寻找能带自己走的主人。
她跟着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这些人或是忧愁,或是欣喜;或是贪婪,或是奉献。
这些人的脸孔映入灵华的镜中,他们的言语、情感,还有经历的故事慢慢将她的灵性再度激发。
第一个发现她有灵的是一名商人。
那时的灵华对人性并没有多少了解,轻易认了商人为主,没想到商人发现了铜镜灵性后大肆宣扬,并给其命名为“观世镜”,出售高昂的票价引得达官显贵们前来参观。
在商人的命令下,灵华不得不听令给每个前来参观的人透露他们的过去或未来。
时间长了,她看遍了人心的善与恶,也不愿再继续成为一个为他人谋取钱财的道具。
灵华化为人形逃离了商人,开启漫漫的漂泊之路,她一路走一路停,过去的记忆也在逐渐复苏。
她隐约记得自己的真身在天界待过,被一个叫“重臾”的人打碎了,但为何打碎却完全不记得了。
“只有找到所有碎镜,方能恢复自身灵力。”
意识到这一点的她,用纵览时间所得的知识修炼了百年,终于练就能安全行于世间之灵法。
但“观世镜”的名号已经一传十十传百,她不得已东躲西藏,直到遇见安槐。
安槐在她孤苦无依的时候救了她一命,但她灵法不支变回铜镜后,仍会引大批有欲念之人趋之若鹜。
不得已她躲了起来,直到时间的洪流将观世镜变为一个传说,才走出那片隐世之处,重返红尘。
她独自找回了三块小碎镜,勉强拼凑出一半真身,又在回到百野林休憩时发现了恒古。
她用灵镜看了恒古的过去,也看了恒古爹娘的过去,决意帮助这个刚过百年的小讙妖。
没想到当时的一时之念,换来一个生死与共的伴侣。灵华与恒古一路同行,收全了残镜,也收到了对方的心。
如今只差收回宁絮荷,杀退江曌空。
灵华倏然睁开双眼,天界的景象已经不见,纯净的天空之中,一道闪着金光的绿色内丹在她眼前飘浮。
“鉴心,你已找回自己。”
青华帝君的声音自天上而来:“记忆复苏,灵力回潮。鉴心,你命中有此一劫,需助天而为方可度过。”
“帝君所言……寻找残镜、击杀江曌空,诸多事都是命劫?”灵华双眸微瞪,她并未想过这些事都是自己的劫。
“正是。不过这两次命劫相互依存,不可独行,而破劫的关键便在此刻。”
青华大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唯有一抹金绿照映灵华的脸:“这是青鸾的内丹……一直存放于神殿中,等待一合适的机会将其取出。”
“青鸾最是有灵,它的死不知是预料了结局,还是这份预料左右了它自愿放弃生的权利。但结局就是如此,这内丹会成为今日的一份助力。”
神只的手将绿色的内丹推入她的身体:“你体内有上渊温养之仙力,加之青鸾的力量,定能度过此劫,也会为人间某得一份安宁。”
内丹似晶莹的绿玛瑙,在接触到灵华的瞬间炸开,分散成无数粘稠的液体,渗入她的腹腔。
一股清凉感注入血液,像闷热的夏天嘴里含住了一片薄荷,冰凉但热烈的力量之柱从丹田上下延伸立于体内,支撑住灵华。
她感到青鸾的力量润物细无声地贯入自己的灵力之中,悄悄藏了起来,与原本的力量融为一体。
“如此便好。”青华大帝颇为欣慰,“此处不会留你太久,去吧,兴许你我还能再相见。”
“帝君留步!”灵华喊道,“灵华有一僭越之问,但事关在乎的伙伴,斗胆一问,请帝君定要如实相告。”
帝君当即答道:“碧湖自愿赴死,时光倒流之局已破。她的尸身与你一起坠入结界,已被本君交与判官,将进入轮回投胎转世。她有自己的命运,这并非是你能左右,不要想太多。”
灵华点点头:“我自在乎碧湖的命运,但也想问,帝君若消失于天地间,杨道长又是何种结局?”
青华帝君并不觉得这问题冒犯,语气自在答道:“我不在,他便也不会在。”
得到答案的灵华垂下双眼,有些同伴只在人生中的一段相伴,越向前走,这些人或是丢了,或是生离,又或是死别。
她不想见到这种局面,不管是碧湖还是杨锡迟,都是被命运支配的人,就像自己,被一步步安排到如今,他们应该去找寻自己真正的意义。
但命运却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了。
她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心情,悲伤?厌倦?还是无力?
忽有一阵风柔和地吹过,好似帝君的安抚。
“生死是自然规律,来了便来了,不必惋惜。命运之说,认与不认,改与不改,都是一念之间。
我自认为世间自在循环,非他力可破,顺应即为最合之举。有去便有来,这世间唯一不变的只有‘更迭’,既是常事便不需要动用力量强求续命。”
风突然吹得猛烈起来。
“但人间之事必须安定,即便不认、即便强改,也必须要维护。而此间必有不得已的牺牲,想想檀城中牺牲自己成全一城百姓的李氏……你可懂了?”
有一双虚无的手合上灵华的双眼:“鉴心,是时候了。”
周围寂寂无声,忽有一阵热浪袭来,卷起青草的香味。
她睁开眼,已经回到那处连接人界与天界的大坑边上,那群围在坑边的人都散了,只余那阵风吹动孤寂的头发。
深不见底的坑底逐渐恢复原样,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但她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碧湖主动赴死,亲身破了时间回溯,但她的命运仍在天帝“只得投入畜生道”的命令之中不断轮回。
即使是看似博古通今的灵华也只是她漫漫人生的一环,不知下一世,她们还会相见吗?
灵华站起身,将粘在身上的杂草理干净,向记忆中的小木屋前进。
此前她并不知晓,江曌空在鉴心还未打碎前就已经想要取得天下。即便那时她跟在魔族身后只是一个喽啰,但那份野心已经显露。
如今碧湖已死,对其有力的助力便只有鉴心镜,江曌空必定会来找自己。
她要找到恒古与宁絮荷,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她很快走到木屋,木屋已经摇摇欲坠,破烂得不像样子,余下的残垣断壁难以构想出它原来的模样。
炸药的味道很浓,灵华小心地走进去,里面全是黑灰,只有一个染血的大坑,依稀可见一个瘦削的人形。
灵华马上将这人形与恒古的身量比对,发现人形矮了恒古约一个头的高度。
“还好不是……”她松了一口气,正欲进入识海与宁絮荷联系,却听熟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找到了吗?”
“没有。这下大事不妙了,若是相遂生的尸首真的被偷走,那我们会有更艰巨的情况要面对。”
“不就是江曌空嘛,清游门的老道都来了,还怕逃不出吗?”熟悉的声音一顿,突然寂寥了不少,“我就是担心灵华,宁絮荷说她在结界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到底什么时候回……”
话音戛然而止,但闻快速的脚步向灵华奔来。
没等灵华回头,一个温暖又热烈的拥抱将她环绕。
“灵华,你终于回来了。我真的很担心你……”少年的头埋在后颈,急促的呼吸都在诉说着想念。
灵华心中一颤,经过这些事情,她自然想要与恒古的陪伴,回身反拥住恒古:“我回来了。”
“咳……”弘济尴尬地咳嗽,“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回到山上再叙?”
灵华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推开恒古一本正经道:“话说回来……你们适才在谈论什么?”
恒古大方地牵起她的手:“边走边说。”
据恒古所言,灵华被关在结界中一月有余,只有宁絮荷能通过识海微弱地感知到灵华的存在,但用尽方法也无法对话。
在这一个月中,弘济起先想独自偷袭相遂生,即便是拼个你死我活也要将这无法逆转的命运结束。
但他的行为很快被忠心的手下们发现了,于是他们在恒古与清游门一行人都被沉碧的死吸引去注意之时,进入木屋设下了陷阱。
他们在夜里偷偷将碎石与沙土藏在屋顶,并用横梁固定,又怕木屋倒塌,加固了墙面。
随后弘济将相遂生诓骗到木屋里,小妖们卸下横梁,将相遂生活活砸死并埋在木屋后的空地里。
弘济与其他小妖都很开心,他们解脱了,但没庆祝多久消息便传到江曌空的耳朵里。
她勃然大怒,下令捉拿弘济一行人,活要见妖、死要见尸。
于是弘济想要将相遂生的尸体火化,拒不承认自己做过此事,可今日前来却发现埋好的尸体已经不翼而飞。
“也许是弘济手下的人出了奸细。也有可能……是江曌空已经先一步找到了相遂生,把他带走了。”恒古不露痕迹地瞥了眼弘济,用灵识与灵华交流,“这个弘济特太狠了,平时默不作声的,一出手就下死手。”
灵华捏捏他的手掌:“他们本就是只能存在一方的情况,同你我与江曌空无甚区别。”
恒古不置可否地撅撅嘴,又讲起别的情况。
碧湖被杀后,清游门的人本想对其问罪,可碧湖与成恒川已双双自尽,结局悲惨,在杨锡迟和宁絮荷的劝解下也清游门不愿再过多追究,只是默默为成恒川立了坟。
宁絮荷自作主张将碧湖的物件放在成恒川的坟中,被杨锡迟发现了,他看了看什么也没说。
“老杨这事儿办得还挺地道。”恒古忍不住夸赞,“他还算有点人情味,之前看他对碧湖的事那么崩溃,我还以为会极力阻止呢。”
说完杨锡迟,他又讲起宁絮荷:“对了,她平常都啰里啰嗦的烦死人了,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什么了,整天闷闷不乐,也不跟我斗嘴了。灵华,是不是你遇见什么事了?”
灵华一怔,也许宁絮荷通过识海已经看到自己的经历了吗?
她抿抿嘴唇,通过灵识将自己的见闻简单讲与恒古听。
也正是此刻,他们到了弘济的地盘——鹧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