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古从与杨锡迟交谈后便心思沉沉,不愿说话也不再赖在灵华身边,反而一个人独自坐着琢磨些什么。
灵华若是问他,他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直言:“不可说,不可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我看到的都说出来了,你有什么不可说的?”宁絮荷压低声音,学着他的样子蹙起眉,煞有其事地摇头,“不可说,不可说。”
恒古看宁絮荷一眼:“你懂什么,这是杨老道嘱咐我的大事,你这种小兵小卒不听也行。”
“我?小兵小卒?”宁絮荷看向灵华,一副讨要说法的样子,“谢千蕴和她师叔同屋而眠,这是不是大事!可是我看到的呢。”
“这事儿我与她昨日就知道了,在典礼结束你不知去向的时候,已问过老杨了。”恒古爱搭不理地瞥了瞥宁絮荷,又惆怅地独自叹了口气。
“啊?”宁絮荷显得格外失落,“你们都知道了啊?”
灵华拉过她的手:“我们只是听说,未曾亲眼看过。昨日听杨道长言,谢千蕴是顶着全清游门的反对与她师叔赵济安成婚的。”
“可我昨晚看到的不是这样,谢千蕴对她师叔相当冷淡,甚至像是讨厌。”宁絮荷又将谢千蕴的话学了一遍,断言道,“我对谁都没过这般敷衍,难道是杨道长对我们说了谎?”
“说来,昨日杨老道的态度是有些奇怪……”恒古望向灵华。
灵华将灵力注入宁絮荷掌心,二人之间忽而生出一条透金纽带:“不若带你一同看看。”
合上双眼,一股奇特的热涌顺着纽带流入宁絮荷体内,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又忽然涌现出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典礼过后,众人鱼贯而出,杨锡迟回过身低语道:“暂留片刻,有事相商。”
灵华去寻宁絮荷,却已不见她踪影。
人很快走光了,灵华起身看着谢千蕴曾站过的地方,淡淡道:“谢掌门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杨锡迟指向离自己仅有几步之遥的掌门座椅:“她只欲坐那位置罢了。”
见灵华恒古皆有惊讶之色,他继续道:“此事人尽皆知,贫道也不必遮掩,她如此步步为营,为的便是掌控之权。
谢师侄孙本有婚约,却与贫道的师侄赵济安情投意合。清游门弟子虽可自由婚配,但赵师侄已有家室,已不可再娶妻。
这二人不顾反对仍执意成婚,委实做不到清静无为、淡欲不争。”
“那为何她会成为掌门?”恒古不解道,“她的修为不及我的三分之一,如何能坐上掌门之位?”
杨锡迟依旧没有迟疑地答道:“前掌门本将掌门之位传给赵师侄,赵师侄确是继承的最佳人选,但他在继任一月后便称病隐退,将掌门令牌交给了谢师侄孙。”
“没有人阻止吗?”灵华问。
杨锡迟面上并无焦急或无奈,反而一派云淡风轻:“长老多番阻止,可师侄却一意孤行。也许这便是各人的宿命,顺应命运,无为便是有为。”
灵华并不认同:“杨道长没有管此事?”
“管了也无用。”
灵华第一次在杨锡迟的脸上看到一丝带着疲惫的感慨之色。
“已经到了此时,即便去管也不会改变任何了。该发生的终会发生,即便再来一回,也不会有所偏改。”
脑中的景象模糊起来,这段记忆似乎如亲眼所见一般,留在了宁絮荷的脑海里。
“昨日杨老道明显话里有话啊……”恒古的声音逐渐清晰地钻入耳朵,灵华与宁絮荷一下子睁开双眼。
灵华看向正在自言自语的恒古,收起与宁絮荷之间的灵力:“你也觉得他的话有些怪?”
恒古思量道:“他从不会这样直白,这般简单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我们。现下却把谢千蕴的底细讲了遍,他不应该是这种人才对。
而且他说什么‘这一回’、‘下一回’的,是道长专门用的词吗?怎么听都稀奇古怪的。”
宁絮荷一拍脑袋:“我知道了!他是不希望我们知道清游门的掌门后院起火,所以营造了他们夫妻和睦的假象!”
灵华摇头:“此事人尽皆知,杨锡迟应不会有欺瞒。”
她思忖片刻交代道:“我们分开行动。絮荷,你继续去看谢千蕴的动向,事后你我分享记忆便可。
恒古,你再去寻杨锡迟,看还能不能问出什么。我在此处,看看这谢千蕴究竟是何方神圣。”
鉴心镜启,深不见底的旋涡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鹅蛋般的脸,她的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似是在瞄准,片刻后忽而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我知道怎么破解你这招了。”
谢千蕴巧笑倩兮,正拿着长剑刺向一个男子,用力比划了两下:“你的左后方没有聚气,应从此处破。”
“是吗?可是师父说,要从魁门正入,然后这样……”男子机械地比划起来,“再这样……”
“你怎么这么笨啊?不会想想别的办法吗?师父又没说只有这一种方法可以用。”谢千蕴看男子挥舞着剑的模样翻了个白眼,“真是个呆子。”
那男子好脾气地笑起来:“师妹,我主修御妖之法,剑术没练过几次,你多多包涵。”
“你还是笨!”谢千蕴上下打量他,不屑道,“成师兄可不像你这般,他驱鬼和剑术样样精通,你怎生不能像他一样?”
“我……”男子窘迫起来,脸都涨红了,磕磕绊绊地说,“师妹,我们还有婚约,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谢千蕴将剑一扔:“我才不要嫁给你,你如此不成气候,根本帮不上我什么。”
说完她转身而去,留下男子独自抱着剑留在原地:“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喜欢我啊?”
天地间只有夏季燥热的风回答他。
时光流转,谢千蕴的脸消瘦了许多,也凌厉了许多。那双丹凤眼变得更加盛气凌人,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红衣女子,女子约有十四五岁,虽是娃娃脸却一脸倔强,与谢千蕴站在一起活生生像一对罗刹。
“你,过来。”楚淳溪颐指气使地唤来一个初阶弟子,“把今日的铜钱交上来。”
那弟子瑟瑟发抖:“大师姐,我实在没有钱了,想孝敬您只能下山典当道袍了……”
“哈哈哈哈!”谢千蕴一边扶着楚淳溪一边大笑起来,“你看他那样子,你快看!”
楚淳溪亦是咯咯笑起来:“师姐,他就差尿裤子了!”
“真好,真好,今日大师姐高兴,你去吧,下次再寻你。”摆摆手,那弟子一溜烟儿跑不见了。
谢千蕴见状又笑得前仰后合。
“千蕴,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楚淳溪回头看去,一位白须冉冉的长者从身后走来,她不动声色地提醒:“是掌门来了。”
谢千蕴当即收敛起了狂放的笑容,含蓄地抿起嘴,乖巧地挽上了掌门的胳膊:“掌门爷爷,您怎生从千蕴身后走出来了,吓人一跳。”
“哦?还是老夫的不是了?”掌门点点谢千蕴的鼻尖,“千蕴丫头,你是女弟子里最有想法的,可别让这些想法把你给拖累了。”
谢千蕴一副没听懂的天真模样,顺从道:“掌门爷爷您在说什么啊?千蕴定会好好听掌门和师父的话,为清游门做贡献的。”
掌门从她的臂弯里将手抽出:“好,那老夫便等着你去民间,为百姓多做些事,好让我清游门行善积德,这才叫有所贡献。”
“是,千蕴明白了。”不服气的眼眸一直低垂,待掌门走后,她冲着长者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行什么善,积什么德,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我凭什么要听?”
楚淳溪煞有介事地附和道:“就是啊,师姐!在淳儿眼中,师姐就是最厉害的,不必听他们这些迂腐教导。可惜师姐现在必须要听掌门的话,不然我们说什么是什么,谁能拿我们怎样?”
谢千蕴的眼里闪过了精光:“是啊,说什么是什么……假若整个清游门都听我的,该多好……”
镜中人的面目忽而如烛火一般明明灭灭起来,再次亮起时,已看不清镜上人的脸孔,只能听到变了形的声音——
“师叔,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有意要这样……”
“你走!你走开!我是要嫁给成师兄的人了!”
“怎么可能?我不会让这件事发生,我会娶你,风风光光地将你娶进门。”
“真的?你不骗我?我可把该给的都给你了,你定不能负我。”
“当然,待我拿到掌门令牌,所有的事由我来办,你只需安安稳稳地当我的妻子便好。”
灵华听到此处已不忍直视,谢千蕴为了掌门之位居然能做到如此这般,当真豁出一切。只是为了能够自由自在地仗势欺人,就奉献出自己的一生吗?这值得吗?
灵华蹙起眉头,正待继续查看时,镜面上的场景却忽明忽灭,最后彻底被一堵暗金色的高墙挡住。与此同时,体内的感应被微妙地唤醒起来,暗淡的光在镜中的高墙中闪烁,像是在呼唤,也像是在警告。
这是何意思?
指尖汇聚起大量灵力攻向高墙,刹那间从鉴心镜中迸发出浓烈的光芒,随后灵华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略显诧异的表情。
这并不是鉴心镜作为一面镜子照出的。术法还在持续,甚至谢千蕴不甚清晰的声音还在不断地从镜中传来。
这张脸,是镜中高墙照射出的,灵华的模样。
她打了个寒颤。
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为何她无法继续看谢千蕴的人生?又为何,这高墙会与她产生感应,甚至反照出她的脸?
“莫非是……镜结界?”灵华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而另一边,在掌门居所“涵慧居”里,谢千蕴正百无聊赖地拿着一把剑反复擦拭。
她边擦边拿起桌上的一块碎镜,叹道:“淳儿,你说这镜子,什么时候能像剑一般又亮又清楚就好了。”
楚淳溪坐在谢千蕴身边,拿出手绢又往镜面上擦了擦:“师姐,这镜子都磨过几回了,还是这样花,若不是它偶尔会发光,咱们早将它扔了。”
话音刚落,碎镜又亮起了微弱的鎏金光芒。
“你不懂,这东西,可是好玩意儿呢。”谢千蕴放下手中的剑拿过镜子,悉心地抚摸着,“师叔真是带回来件好东西,怕是全天下也只有我能控制它了吧。”
窗外的宁絮荷闻言又是捂紧嘴巴:“这不是灵华的镜子吗?怎么跑到她手里了?”
屋内谢千蕴仍在把玩残镜,对着楚淳溪炫耀道:“最近它更听我的话了,你看。”
宁絮荷透过窗缝向屋内看去,差点没惊掉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