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手忙脚乱地给何胜军整理好衣服,使出全身气力鼓励和拉扯着他,三个人几乎是连拖带爬扭叠在一起。几经周折,何胜军总算躺回到了推床上。
经此一事,何胜军越发元气大伤,回到留观室后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中午,何朵和哥哥带着新棉被来到医院,听完姐姐的陈述,心疼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爸拉的多不多?大便什么样子?啥颜色?”何朵问道,眼里闪出一丝希望。
“就是一小摊稀便渣子,没有成形的,很少,很黑。”何文的回答瞬间浇灭了何朵的全部幻想。
眼下已是正月初七,医院的常规科室终于开放,可何文何朵问了急诊科医生好几次,始终得不到积极回应。理由是何胜军是危重患者,不会有常规科室愿意接收。
“那是不是也让我爸先住到急诊的病房呢?总不能让他一个危重病人,一直躺在简易推床上,和那些来来往往输液的人一起挤在输液室吧?”何朵央求道。
医生为难地说道:“他这种情况,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说实话急诊病房也不能随便收。”
“您都说了他的情况很危重,那就更不能把他和普通患者一样对待啊?他输着那么多液体,和这么多来来往往的人挤在一起,又吵又不卫生。那个床窄的连我躺上去都不好翻身,您让他一个这么大体格的病人怎么休息啊?”何朵语气一下子凌厉起来。
何文赶紧把妹妹推到一边,特意当着医生的面狠狠白了她一眼,软语求道:“医生,我妹妹主要是太着急了,您别往心里去。外面的条件真挺艰苦的,我爸在家时还一直气短,常年都吸氧气。从昨晚到现在,他待在留观室都没吸过氧气,您看是不是……”
“都吸氧的啊?”医生提高声音问道。
“是的,他刚才又说了好几次气短。”何朵也赶紧说道。
“那是得赶紧住病房。行吧!我开一下住院单,你们拿过去吧!”医生利索地坐到电脑边打起了单子。
“感谢感谢,氧气您也一起开了吧!”何文卑躬屈膝地说道。
“天杀的,合着病人需不需要吸氧也是得家属说才行,你们自己都不问不看不管吗?”何朵心里暗暗咒骂,已经快要歇斯底里。
来到医院的第二天傍晚,何胜军终于被转移到了急诊病房,躺在了相对宽敞的病床上。那呼哧哧源源不断输送到他鼻腔里的氧气,成了一家人耳中最动人的音符。
第二天夜里换由何朵和何平陪护,何朵把床头柜仔仔细细擦了两遍,东西放置整齐,何平则捧着一次性水杯和吸管给父亲喝水。
“不敢再喝了,医生昨天都说了禁食禁水,可你这一天一夜里都喝了有半暖壶水了。”何朵说道。
“渴的不行么,太渴了。”何胜军咕嘟嘟喝了几口,方不乐意地停了下来。
“后面还是给你用棉签蘸嘴唇吧,医生不也这么说么。”何朵说道。
“喝这么多,也没见尿多少。”何平看了看床底的尿袋。
自从转移到正式病床上,躺在相对安静的大通间里,何胜军才愿意睁开眼睛,和子女们偶尔搭两句话。听见儿子这么说,有气无力地回应道:“干的不行,从嘴巴到喉咙里,就跟冒火一样……喝的这点水哪能够用?还尿呢!”
兄妹俩嘿嘿笑了起来。何平接过妹妹递的牛奶和苹果,靠在隔壁的空床上吃着。何朵嫌父亲总是把手伸到被窝外面,担心受寒,便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包在了床围栏上,这样父亲的手臂靠着的时候就不会太凉。
除了昨天夜里输入的两袋血小板和血浆,医院全天给何胜军配的都是护胃和补充盐分及能量的药水。如今已经入院一天一夜,医生们却似乎都忘记了这个患者,没有任何人来查房或者找家属沟通,更别说给出其他治疗建议了。
何朵坐不住,趁父亲现在比较稳定,拖着酸胀的双腿来到急诊室。
“医生,那我爸的病情,后续的治疗方案是怎样的?”
“我看看啊,何胜军是吧?稍等一下。”急诊科大夫已经换成了另一个面孔,对方看了看何胜军的资料,说道:“这个建议你明天问一下当初接诊的大夫。”
何朵忧心忡忡,照医院的说法,既然父亲的病危重到连急诊病房都不想接收,可为何却没有看到医生们表现出对于“危重”的态度?昨天接诊的那个大夫要到明日才会值班,漫漫长夜,难道就这么干等着吗?
何朵想起来南依之前推荐的那位医生,便打电话说了一下情况。果然,南依对此人的影响力还真不错,对方很快就给何朵发了一个肿瘤科主任的电话。巧的是这位主任今天恰好值班,便来急诊室看了看何胜军的情况。
“还行,肚子很软,没事儿。咦,嘴巴上怎么这么大的血痂子?”医生问道。
“起皮了,揪了以后就出血了。”何胜军说道。
“你知道你的血痂多大吗?爸!跟我的大拇指指甲盖一样大!你不知道自己容易出血啊?还揪!”何朵心痛不已,不忍直视父亲的嘴唇。那么大的伤疤,从下嘴唇一直连到内侧的牙床处,先别说流了多少血,光疼痛程度她就不敢想象。
“来,张开嘴我看下,张大。”医生说道。
何胜军乖乖张大了嘴巴,医生把手机灯打开仔细看了下,说道:“哟,这出血挺严重的。”
“啊?喉咙出血了吗?”何朵赶紧凑上去看了一下。不看则已,一看整颗心都颤了几颤,只见父亲整个喉咙的顶部都是密密麻麻的深紫色血丝。
“黏膜出血。你看,嘴巴里面也是。”医生把何胜军的嘴唇掰开,何朵这才发现,父亲整个嘴巴内部的黏膜也都是深浅不一的血丝。
医生用手机灯照了照何胜军的眼睛,观察了瞳孔的变化,又摸了摸脖子,从上到下敲了敲他的腹部,一一问询何胜军的感受,“就是腹胀,腿酸是吗?”
“肚子胀,口渴,腿酸,胳膊也酸。”何胜军慢慢说道。
“吴主任,我爸这情况必须禁食禁水,可他总是口渴的厉害,这该怎么办才好?”何朵问道。
“尽量别喝,实在受不了就少喝点。”医生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何朵出去单聊。
两人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何朵问道:“吴主任,我爸这情况后续应该怎么治疗呢?急诊这里一直没有医生跟进过他的情况,也没人给我们出一个系统的治疗方案。您看可以把他转移到住院部吗?”
吴主任有些为难地说道:“你爸这个情况,血小板只有五,昨天夜里虽然输了血小板,但现在也只到了七,这么小的增长幅度,说明输血小板对他的帮助并不是特别大。而且他口腔黏膜出血严重,加上黑便的情况,体内出血肯定存在。眼下他是风险患者,不会有哪些科室愿意收的。”
“可是,即便现在放在急诊,也没见急诊医生对我爸采取什么积极的治疗方案啊!”何朵哀哀说道。
“你爸这身体情况,没什么快速有效的治疗手段。只能是先止血,提升血小板。但他血小板升的那么慢,实在是挺不好的。”吴主任思忖道。
何朵如五雷轰顶,万万没想到,父亲的病居然严重到这种程度。
“医生,我说句不好听的,医院不就是救死扶伤吗?不管我爸的病危重到什么程度,我们病人和家属来医院求医,就是需要得到医院的回应。咱们不能怕病人有什么三长两短,就敬而远之,这样不就是消极对待,等着病人——”何朵语气开始哽咽起来。此时她早已无暇顾及内心的怒火,尽量用最可怜的语气恳求着医生。如果始终没有科室愿意接收父亲,那他只能孤零零在这无人问津的急诊病房等死了。
“唉,这样吧,我给你也问问肿瘤科和呼吸内科,实在不行血液科也可以。只要有科室愿意收,我就给你们送进去。因为我现在已经不属于肿瘤科了,我在放疗科,虽然在工作上和肿瘤科的对接还是很多,但终究不在那个科室,也不好自作主张。”吴主任说道。
“谢谢您,吴主任!”何朵哽咽道:“我真是怎么都没想到,在家门口看个病,竟然会如此艰难!去年一年我带着爸爸在江临看病,那时候不管我爸的病危急还是普通,只要到了医院,后面的事情就再也不用我们操心,医生们自会全力救助。有很多来不及通知我们的,医生甚至会先斩后奏,一切以病人安危为大。因此虽然看病的费用很高,但是我和我爸从来没有为怎么治病、怎么找医生发过愁。尤其是我爸,人只要一到了医院,整颗心就松了下来。可如今回到老家,本想着都是自家人了,沟通起来理应更顺畅,但怎么却是这样的情况啊?”
吴主任看何朵有些激动,叹了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这种情况我们也很苦恼。这两年咱们省医改,对死亡率的考核要求非常高。一旦有入院后死亡的病例,就会面临重重问询和审计,而且我们还要准备非常奇葩详尽的各种数据,工作量巨大不说,还会影响医生后期的职业发展,这样的结果就是没有科室敢随便收治危重病人。真不是我们不想治,是不敢治,我们也很无奈。魏州省是重点试点单位,可能你们吴东那里没有,所以会好一些。按理这些话我不该说的,还请你一定保密。”
第三日中午,何文和瞿秋生来医院替班。姐妹俩一起找到当日收治父亲的急诊科医生,咨询父亲接下来的救治方案。
“现在没什么特别快速有效的方案,只能是先想办法止血。”
“可是止血怎么止呢?他这是体内黏膜出血。”
“唉,这个是挺难的。”
“那就这么等着吗?现在有没有对接到可以住院的科室呢?”
“很难。建议你们自己找,可能更快。”医生说道。
何朵心里又是几句咒骂,恨不得给医生翻一千个白眼。姐妹俩思来想去,只能把全部希望放在昨日那个放疗科主任吴瑛身上。
“血小板五个,小细胞肺癌广泛期,收吗?”
“输血的不收,最近住院的一堆人。”
“不只是输血。升血小板,收吗?我没床了。”
“你慢慢弄吧,我这边也紧张。”
吴瑛医生发来了一个她和其他科室医生的微信沟通截图。
何文何朵此刻的心情,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姐妹俩没办法,带着礼物辗转来到医生办公室,苦苦等候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盼到了查房归来的吴瑛医生。
“这样吧,我有个不情之请。万一,我是说万一你们父亲有什么不测,我们可能会安排你们提前出院回家,到时候你们能接受吗?”吴瑛问道。
何朵一时语塞,此刻在她心里,依然无法接受父亲会走到这一步的事实。
“医生,真到了那一天,我们肯定不会拖累您。”何文赶紧说道。
“唉,我们确实没办法。既能救治病人,又不让自己受到连累,只能这样。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我们肯定不能开死亡证明,还请你们理解。”吴主任严肃地说道。
“好的,好的!”
“那就明天早上办住院手续,住我放疗科吧!”
历经周折,何胜军终于在入院第三天转到了住院病房。虽然是放疗科的病人,实际床位却混在肿瘤科院区,倒也算稍微有了一些近水楼台的便利。
肿瘤科是一个独立楼房,却没有医护人员或者专业护工接手,只能靠何家姐弟妹三个还有瞿求生一起,把何胜军抬到推床上。一家人在颠簸的石子路上走了将近十分钟,才抵达住院楼。
按照之前的经验,从此刻开始,何胜军总算是有主的病人,后面有了医护人员专门照看,一家人悬着的心也可以放进肚子里。可老天似乎一定要跟何家过不去,噩梦偏偏就在此时开始了。
转移到住院病房后,护士并没有像江临医院里的那样,第一时间就来病床边登记和询问病人的详细情况。何胜军当天中午一十点多来到病房,直到下午三点钟,医院都没有给他输入任何液体,人就这样眼巴巴地躺在病床上,水米未进地干等了好几个小时。何朵催促了两次,得到的却是护士气势凌人的教训:
“我不知道呀!你问我我问谁?”
“那医生没给我们任何安排呀,我能怎么做?”
“你们家属来这么多人干什么?一个床位只能有一个家属!”
“你催我们也没用啊,你该去问医生啊!”
“谁跟你急了,我说话口气就这样咋地了?!”
在宁水这个“神奇”的城市里,只要是医护人员,哪怕是护士,全身上下都充斥着谜一般的自信。在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唯唯诺诺的病患,没有贴心周到的天使。这里的白衣天使,都应该是众星捧月、高高在上、全身散发着神一般光环的。他们所说所做的一切,对患者及家属都是恩赐,又岂能允许这些唯唯诺诺之人平视或质疑。
直到晚上六点多,一些常规养护的药液才配备到位。这充满期待的住院体验,没想到竟还没有急诊病房来的高效。
“医生,您不是说已经下了血小板和血浆吗?可今天都下班了,还是没见着。”何朵在医生办公室等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等到了吴瑛。
“没这么快的,今天肯定到不了。”
“啊?那大概要到什么时候?”
“最快明天中午,慢的话要下午了。”吴瑛说道。
“怎么会这么慢?我爸可是危急危重病人呀!他能等得了吗?医生。”何朵急了。
她怎么都没想到,在宁水治病,跟进患者病情、督促医护人员、甚至跑在各个科室之间催促流程的竟然是家属。家属成了医生和护士、科室和科室之间的沟通桥梁。家属催促,医生就会把日程提上台面;家属催促,护士看到家属提供的医生的清单,才会执行;医生下了单子,也只有家属去其他科室或者窗口排队拿药。可有时候,药又会离奇地自动来到护士台。
如果没有家属在中间的催促、恳求和走动,患者接受到的所有治疗就都是被动的、缓慢的,甚至是被动断药和中断治疗,直到医生们随机查房时遇到,或者比老牛爬坡还慢的流程缓缓抵达他们的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