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爸妈都还以为这个病就只是肺气肿;到现在为止,两个老人都还在盘算怎么吃可以节省外卖的费用;到现在为止,父亲只要一有精神就会全身心地投入到手机视频的剧情中;到现在为止,两个老人都还会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的面红耳赤。“绝症”这个字眼,对他们来说实在遥远。
何朵无法想象自己该以什么样的面貌和方式向父母坦白这件事情,脑子里只要一浮现父母善良卑微的笑脸,眼泪就哗哗流个不停,更别提那些父母知道真相时的残酷画面了。
她做不到,没法做,她不能允许父母受到如此锥心的伤害。
口袋里仅有的小半袋纸巾已经擦到湿烂,眼泪却依然滚滚而下没个停歇。此刻父母认真生活的样子、因为小事不断吵架的样子,和家人得知父亲患的是肺癌后的痛苦模样,以及将来父亲身体越来越差直到最后走向死亡的画面,很多没有发生、却终将会发生的一帧帧、一幕幕,现实也好想象也罢,如同纷飞的鹅毛,争先恐后冲击着何朵的大脑。任何一幕的闪现都令她心碎疼痛,任何一个思绪的撞击都会立即演化出新的悲痛画面。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何朵紧攥着拳头,闭上双眼不断地对自己喊停:“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不要哭了,停下,停下!”
再这样下去,只怕自己就要先晕厥过去了,又如何面对和照顾爸妈?
正无法自持间,手机铃声突然响起。何朵一看是母亲的来电,慌乱地挂掉了。
看着屏幕上哭肿的大脸,何朵知道自己眼下断然不能出现在父母面前。否则即便自己再怎么能言善辩,爸妈也会瞬间会意。
“女儿,你去哪儿了呀?这长时间了,你回公司了吗?刚才医生来了一下,找家属呢!不知道啥事。”纠结间,母亲发来了语音。还是那样温柔又缓慢的亲昵声,却听的何朵再度泪眼滂沱。
“公司有点事,我出来了一下,等会就回去了。”何朵摁下语音键,结果嘶哑的嗓音让她赶紧撤回了信息,只好改为发送文字。
虽然爸妈对医院已经比较熟悉,但自己依然不能离开他们太久。何朵心一横,狠狠地对自己说道:“妈的,老天爷,我就不信这个邪了!你对我们如此残忍,我却不会对你束手就擒!你要折磨我们,我偏不让你如意!我才不会被你打倒!不就是个狗屁癌症吗,谁怕谁!你越是对我们狠辣决绝,我越要挺直腰杆跟你对着干!我绝不会在父母面前掉一滴眼泪,说一句软话!不信我们走着瞧!我爸这条命,我要定了!!”
心思一定,何朵的情绪终于平息下来。反复尝试了几次后,眼泪也逐渐可以控制住了。何朵牢记这段心路经验,时刻守着内心防线,一旦发现思绪飘飞,立刻引导自己转念。就这样过了半个小时,除了红肿的眼睛,整体面相已经好了大半。
看着镜子里哭到微肿的嘴唇,何朵使劲抿了几次,却发现除了让嘴唇疼痛外并无任何用处。眼睛已经彻底没戏了,肿的像核桃一样,连睁开都感觉困难,还有丝丝发疼的太阳穴,一切都在提醒她身体随时会到极限。
何朵走到车里,放倒车座闭目养神躺了二十分钟,再拿出眼镜戴上,用口红把嘴巴稍微加了一点色彩,深呼吸几次后,大踏步走回住院楼。
哪怕只是一秒钟,只要稍有不慎让消极的思想冒出头来,何朵就会立刻泪眼迷蒙。走向父亲病房的十分钟路程里,眼睛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她只能反复训练着自己的情绪,不断给自己重复那句狠话:“我偏不会掉一滴眼泪,不信走着瞧!”
这招硬碰硬的方法的确大大奏效,虽然情绪依然起伏不定,她也已经可以及时转念了。
站定在病房门口,何朵使劲活动着面部肌肉,深呼吸几次后,转身进入病房。
“咋走了这么久,事儿忙完了吗?”许娇兰温柔地问道。
“公司那帮子破事,唉,烦都烦死了,没完没了!明明不关我的事,领导却把我骂了一顿,气得我打电话哭了半天。”何朵借着工作的借口顺便长叹了一口气,同时也间接解释了自己当下眼睛发肿的原因。
毕竟自己的一颦一笑从来都瞒不过母亲的双眼,如今眼睛突然红肿成这样,一看就是哭过的。即便母亲没说,也不代表她没有发现。何朵正好先入为主,直接打消母亲的顾虑。
“你回公司去,这儿也没啥事了。”何胜军懒洋洋地说道。眼睛似乎都没离开过手机。
“也差不多了,刚才已经处理了这么久,应该暂时没事了。”何朵表情一松,平淡地说道。
“刚才医生来了一下,找你呢。你去寻过医生了吗?”许娇兰问道,同时关切地看着女儿,仿佛这才发现女儿的眼睛确实还肿着。
然而何朵余光扫去,也无法判断母亲只是顺着自己的话配合,还是真的刚刚才发现。不过都没关系,刚才自己那番言辞,应该已经成功奏效了。看父母的样子,应该没有联想到病情上。
“哦对,我都忘了。那我先去。”何朵刻意欢快地站起来,跟父母打了个招呼就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第一关过去了。到此,她也终于可以确信,自己能够在父母面前表现过关。
“王医生,您刚才找我?”何朵来到医生办公室,放下了刚才的伪装。
“对”,主治医生瞅了一眼何朵,说道:“你父亲的病情现在你也知道了,医院需要跟你们家属确认一下后续的治疗方案。你们家就你一个人吗?”
何朵黯然,说道:“眼下在父母身边的就我一个人,我还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在老家。您可以先跟我商量,我们家人回头再单独沟通。”
“也行。前面已经跟你讲过了,你父亲这个是小细胞肺癌广泛期,鉴于患者现在的精神状态和身体基础,我们有两个方案可以给你们选择。小细胞肺癌历来没有什么可以根治的手段,也不适宜手术,往往都是通过放化疗去缓解它的发病过程以及对身体的伤害。因此第一个方案就是传统放化疗疗法,这个疗法在全国各地都非常成熟,也花不了多少钱。如果选择这个,你们可以直接回老家去做,病人也会更舒服自在一些。但是小细胞肺癌分化率特别高,虽然对化疗非常敏感,可能你刚做完第一次,体内的肿瘤就会很快缩小一半以上,患者的身体也会有明显好转。但是随着化疗的深入,效果就会越来越小,因为它的抗药性很强。也许到了后面几次,你可能就看不到明显变化了。”
何朵缓缓地坐到椅子上,问道:“那第二个方案呢?”
“对于小细胞肺癌,还有一种新的疗法,我们称之为免疫疗法。这种治疗方法在国外较为普及,国内是这一两年才引进的。因此对我们临床来说还属于新药,目前在临床试验的合作阶段。什么叫临床试验呢?我这样跟你说吧!”
医生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来白纸,用水笔在上面边写边画道:“免疫疗法目前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费治疗,因为免疫疗法目前是没进医保的,一年下来费用大概需要二十万,很多经济宽裕的人家会采用这一种。另一种是临床合作,因为新药都需要大量的临床数据去记录和论证药效的发挥过程,而我们国家目前还很需要这些数据,所以会开放临床合作。当然,虽然叫做临床试验,并不代表这个药不好。一般来说能批准进入临床阶段的,药的安全性已经没什么问题了。”
何朵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问道:“那临床合作有什么要求吗?”
“有。”医生说道:“临床合作要求病人必须符合加入试验的身体特征,身体条件太差是进不了组的。像你爸现在的情况,还是蛮适合的。说实话,当下能进入临床试验的,大多是年纪比较大的老年人,其实我们临床数据更需要覆盖各类年龄和性别的病人。你父亲现在六十七周岁,还算是当下临床患者中年纪较小的了。”
何朵一听这话,眼泪忍不住又扑簌簌滚了下来。是啊,父亲才六十多岁,就得了这万恶的癌症!原以为父亲怎么着也会活到八十多岁以上,可现实却如此残忍,连古稀之龄都没到,就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
“你先冷静一下吧!”医生看到何朵情绪有些激动,平静地说道。
何朵用衣袖抹了把眼泪,说道:“没事,您继续说吧!”
“临床合作一旦加入,就要完全按照临床的治疗方法进行,期间不能随意使用医生处方之外的药物,尤其是所有中药。”医生说道。
“所有中药都不能用?”
“对,包括中成药也不行。”
“这么严格?”
“是的,因为要确保对药效的绝对管控。”医生接着说道:“当然,如果过程中你们对治疗手段有疑义,或者有新的治疗方案,随时可以申请退出临床合作。一旦退出,就不能再进。也有另一种情况,当病人的条件不再符合临床合作要求的时候,我们也会解除临床试验的合作关系。”
何朵茫然不已,喃喃地道:“这可太难了。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再说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这些医学专业的事情,我也不懂。”
“所以说跟你商量。把原理告诉你,你们自己拿主意。”医生推了推眼镜,扭头看向电脑,上面正播放着何胜军的各种检查片。
何朵脑子有些乱,一时间也理不清思绪,只能想到哪里就问到哪里,“那临床合作的话,就只需要免疫疗法就能治好吗?截止到现在,你们的平均疗效怎么样?”
“免疫疗法一定要结合传统化疗一起进行。其实治疗小细胞最主要的方式依然是化疗,免疫疗法只是给化疗的过程保驾护航。通俗理解,免疫就是针对身体基础系统的抵抗力、免疫力进行的治疗,对小细胞本身不起主要作用。化疗对身体毕竟有一些副作用,正向作用的时间也有期限,而免疫就是尽量延长化疗对身体的正面治疗效果。”医生说道。
“是啊,可是您也说了,化疗对身体有副作用。实不相瞒,王医生,之前我们都是看到听到别人得肿瘤,然后化疗放疗什么的,那时一切离自己还很远。但是化疗对身体会产生巨大副作用这件事情,却是多年来我们听到的话题。您也说了不管有没有免疫疗法,我父亲的病都只能通过化疗治疗。可是化疗对身体的伤害那么大,据说很多病人最后没被癌症给杀死,反倒被化疗弄的油尽灯枯。化疗,对身体的损害真的那么大吗?”何朵滔滔不绝地说道。
医生对何朵的疑问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或者不悦,看得出来这类问题对他们而言早已是家常便饭。听完何朵的顾虑,王医生反倒耐心地说道:“化疗对身体一定有副作用,毕竟药物打进去,不像靶向药那样是针对病灶发挥作用的,而是在你的体内,针对所有细胞同时去洗礼。所以副作用肯定有,但是是相对的。虽然身体的抵抗力弱了,但是肿瘤也下去了,对患者整体而言,身体的好转是立竿见影的,至少你父亲不会像当下这样每日咳嗽咳到吃不成睡不成。化疗确实不能根治,但让患者在最后这段时间享受到高一点的生活质量,也是非常重要的。”
何朵紧闭双眼,长叹一口气,问道:“就没有别的治疗方案了吗?中药可以吗?”
“就我们目前掌握到的治疗手段,没可能。中药你可以去试,但是没什么希望。想必你这段时间多少应该也了解过了吧?”医生说道。
何朵点点头。确实,这段时间里,自己也没少问过江临有名的中医大夫,的确没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那如果不选择临床合作,而是我自己自费买免疫药物请医院用,那是不是中间我就可以根据需要随时给父亲调整中药服用?”何朵问道。
“是这样的。但是一年二十万,你想好了,而且临床合作的药和自费的药都是一样的。”医生淡淡地说道。
“好的。谢谢医生,等我这两天和家人们商量一下吧!”
何朵告别医生,无力地游荡在走廊里,脑子里一团乱麻。
“朵朵,朵朵——”
何朵在转角处徘徊的身影被许娇兰看到,她远远地喊了两省女儿。何朵赶紧悄悄调整下情绪,走了过去。
“你爸说突然有点饿了,想喝红豆汤。”许娇兰说道。
“饿了呀!那说明胃在工作了,好转了呀!我这就去买。”何朵笑道。
“你见过医生了吗?”许娇兰问道。
“还没。那不一直在等这么,他办公室一直都有人。”何朵撒谎道。
“那要不我去买吧,你继续等着。”许娇兰说道。
“你这腿那里走得动?我去吧!很快的。正好也快晚饭时间了,你想吃啥?妈。”
“没啥想吃的,随便买吧。”
“行。”
何朵趁着外出给父母买晚餐的机会,再度理了理头绪,决定先不要着急回复医生,这两天带着父亲的检查报告,再去其他中医院问问。
晚饭买回来已经是半小时以后。何朵假装在医生办公室呆了一会,回来以“医生说报告还要再等两天才能出来”为由搪塞了父母。看着爸妈悠闲认真地吃着晚餐,小心翼翼地和前来查床寻呼的护士们打着招呼,何朵心里再次揪成一团。
这一下午,情绪的起伏太大了,这么多信息和负能量压在心里,她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际,赶紧找了个借口提前回家。
在车里呆愣了半个小时,才反应过来居然还没启动。等她恍恍惚惚驶上回家的高架时,外面已是灯火阑珊。一个人行驶在苍茫高架上,看着身边呼啸而去的车子,一时间竟不知自己的终点会在哪里。猛然一个回神,何朵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除了紧握方向盘的双手,全身再无任何力量。
之前千方百计压制下去的消极念头和哀伤画面,终于如突破牢笼的黑手,纷纷肆虐地浮现在脑际,冷漠地揪着何朵本就刺痛的神经。眼泪不断冲刷着脸庞,以至于连前方的路都变得模糊不清。何朵放慢车速,充耳不闻身后焦灼烦躁的喇叭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世界这么大,原来只有在车里的时候,才能纯粹地释放出自己。那对孤独无助的老人还在身后等着盼着自己救他们走出病痛、迎接光明和自由,可事实留给他们的,却是倒计时已敲响的告别。希望越是坚守,越能让人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命运啊,我如此挣扎嚎啕,你听得到吗?天大地大,谁来给我一个支撑?谁来给我一丝希望?谁来给我一点力量?!父亲温暖平和的笑容明明还在眼前,又如何能让人接受他即将消散的结局?
“爸!爸!爸啊!我好难受——我好心疼——我舍不得你啊!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啊?爸——”
车子默默飞驰着,何朵早已哭的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