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夜赶往丹阳机场后,何朵与付朗匆匆告别。一个飞往千里之外的家乡,另一个独自驶回江临。
披着凌晨第一缕阳光奔回老泉村,何朵默默走进那个熟悉但更破败的院子。还是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村民,就连摆放在阴沉坑洼室内的薄皮棺材,以及旁边或坐或站的人们,都和八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八年前棺材里躺着的是奶奶,当时的爷爷还侧卧在旁边的炕上默默垂泪。如今躺在棺材里的,却是爷爷自己。
“爷!”何朵用方言轻轻喊了一声,眼泪啪嗒嗒滚落而下。在旁守灵的母亲许娇兰和二婶三婶以及姑姑,随即大声哭嚎起来。
“爸呀!我熄火的爸呀,你怎么就舍得下我们呀……”
“爸呀!狠心的爸……”
“爸!我遭罪的爸……”
和八年前哭喊何老太太的哀词及语调几乎无二,只是妈变成了爸。
何朵跪在地上,抽泣着插上三根清香,叩拜了三下,再捏了几张麻纸点着,放在火盆里。
纸尽火灭,香烟缭绕,亲人痛逝,心如刀割。看着棺材前摆放的爷爷的遗照,明明有一肚子的话,却全然无法开口,只能任由眼泪默默流淌。
“外头院里有起子(面条),你去挑(盛)一碗吃去。”许娇兰心疼女儿,率先停止了哭嚎,吩咐道。
何朵应声出去吃饭。虽然痛心爷爷,但她着实不喜欢村里这种哭丧的场景,便默默走出院外。
“爸!”何朵看到父亲穿着厚重的孝服,正坐在院里临时搭起的桌子边抽烟,旁边还有几个闲聊的同村男人。
“那儿有起子,去挑一碗吃。”何胜军眨了眨红肿的眼睛,手冲着旁边指了指。
“嗯。你吃了吗?”何朵看着一下子苍老七八岁的父亲,轻声问道。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何朵发现每次回家的时候,父亲看上去都要比先前衰老很多。这种快速衰老的速度,让她心酸难受又无可奈何。
“早吃啦!”何胜军微笑道。
帮厨的一个人给何朵拿空碗挑了一碗面条,另一个人拎起勺子浇了一勺菜汤,面条便盛好了。何朵走到一个无人的桌边,支开一把椅子坐下来默默吃面。
老泉村,或者说整个红西乡几十年来的不成文规矩,就是只要村里有红白事,村民都会自发帮忙。男人会在院子里用泥土和砖块砌出一到两个灶坑,坑口里插进去柴火和煤炭,把大铁锅架在灶上烧水。女人则负责洗菜做饭,以及饭后的碗筷涮洗。这类事情往往一忙就是好几天,直到宴席结束。帮忙的人们期间都在主人家吃饭,只有睡觉时会回到自家。主人也不需要额外支付酬金,因为将来其他人家里有事的时候,主人也会同样前去帮忙。
许娇兰按捺不住对女儿的牵挂,没过一会儿便走过来坐在边上嘘寒问暖。何家的老院常年无人居住,虽然这几日临时收拾了下,很多地方仍然经不起细看,否则会连饭也吃不下去,更别说其他没收拾的地方了。仅何朵吃饭的桌子,上面都覆盖着几层厚重的污垢,旁边到处都是其他人吃剩的饭渣。
“你把凳子换个地方,这块地方一歪一歪的都不平。”许娇兰指指何朵脚底下那坑洼不平的地面说道。
“没事,不影响。”何朵吸溜一声,吃了一大口面条。说来也怪,明明看上去特别不干净的饭食,吃到肚子里却抓心挠肺的香。
“多吃点儿,一会让你二妈再给你盛一碗。”许娇兰说道。
“不用,够啦!”
“坐谁的车回来的?一晚上没睡吧?等会回家里先睡会觉再下来。你的孝衣在家里,给你放在柜子最上面了,下来时换上。冷吗?”许娇兰滔滔不绝地说道。
“行了妈,别操心我了。倒是你,注意着点,身体这么弱,别哭的太过度了。”何朵想起来奶奶去世时母亲哭晕的那一次。
这时何平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走过来,手里扛着两根木头,与何朵简单打了个招呼,又匆匆离去。作为家里的长孙,何平要担当劳动主力,自是要忙碌一些。
“嫂子和小轩呢?”何朵问道。
“还在城里,过几天再回来。”许娇兰说道。
“爷爷没了,这么大的事情,她干嘛不早点回来?”何朵气的声音都高了两拍。
“憨憨,这么大声音干啥?生怕别人听不到?你能管得了人家?”许娇兰连忙喝止。
“你就惯着吧!惯到后面这媳妇越发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了。”何朵冷言嘲讽道。
“你这女子,越大越不懂事了!”许娇兰热脸贴女儿冷屁股,很是无趣,气呼呼地离开。
何朵并不理会,饭后径自回到家里。虽然很困,却哪里睡得着?匆匆换好孝服后又赶了回来。长辈们陆续迎来送往,守灵的人时有时无,她便干脆蹲守在棺材旁边,默默陪着爷爷。
“爷爷,过年时你还说我是家里最有出息的人呢。我说让你安心等着,等我赚到大钱了带你去江临玩……可你怎么就这么着急,不等等我啊!”
“爷爷,每次我离开家时,你都会拉着我的手唠叨半天,甚至哭的老泪纵横。可是,为什么你到走的时候,都狠心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
“爷爷,你一辈子生在黄土,长在黄土,看遍人间冷暖,尝尽酸甜苦辣,却从没机会走出大山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爷爷,我爸的这几个兄弟姐妹里,你最不放心的就是他。可如今,我爸的生活都还没熬出头,你却走了。你怎么忍心?你不想等到你大儿子将来扬眉吐气过上好日子的时候吗?”
“爷爷,每次我回来都会给你带好多香烟。因为买其他的你都吃不了。你不是一直盼着我给你带香烟吗?你如今走了,以后还怎么尝到这些烟?”
“爷爷,死对你来说,难不难过?可不可怕?委不委屈?孤不孤独……”
“爷爷,你不会痛苦的……你会很好,很平安……你也听得到我心里说的话……对吧爷爷?”
用许娇兰的话说,所有人都相信何老爷子的去世是寿终正寝。但在何朵看来,无非是所有人都盼着爷爷早点归西,给自己找一个开脱的理由罢了。因为至少从三年前开始,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媳妇们,都越来越频繁地在背后议论爷爷的不是,甚至不乏当面给脸色的。媳妇们统一的口径都是“老头子不懂事,不体谅她们,总是惹事犯错误。为了讨好她们,当面说她们好话,指派其他媳妇不是,过后又在其他媳妇面前做同样的事情”。
虽然何朵每次听到后都会及时制止母亲,明确指出母亲心态的错误之处,引导她正向理解老人家想被认可和被接纳的迫切心理。无奈许娇兰每次都只是当场觉得有理,过后又被现实生活和逢迎妯娌们的心态给拉回去。再往后甚至当着何朵等小辈们的面咒骂爷爷,恨不得他早日撒手咽气。
“你记着,这些难听的话你当着我的面说也就算了,千万不要当着我嫂子的面说!你现在什么事都还没有呢,她都懒得跟你搭把手做饭做家务,还处处找你不是、跟你闹别扭。等你以后老了走不动了,人家一定会拿你今天这么说我爷爷的话送给你,用比你今天对我爷爷差十倍百倍的态度对待你,你信不信?”
“养不养我,是我和她的事,不用你管。”
“哼,我不管!这话你记着,你看你以后要不要我管!将来在床前端屎端尿的,只有我,你儿子儿媳才不会!”
“不用你!我才不用你!”
何朵多次和母亲理论无果。毕竟奉养老人的不是自己,就像当初养那几只猫的也不是自己一样。在劝导母亲心态平和地赡养老人这件事情上,自己到底是没有话语权。用母亲的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疼。
何老爷子的葬礼定在五日之后。按照习俗,下葬前的头一天,棺材要移到户外,于是何朵和其他堂弟堂妹们便跟着灵位挪到了老泉村的麦场里。前三天的时间里,何朵每日都会拿着一小本《金刚经》,在何老爷子棺材前念诵一遍,到了晚上便回家睡觉,灵前由叔叔和堂兄弟们守着。第四天,孝子孝孙们就要彻夜守灵,因为这是和逝者在一起的最后一晚。
几天的闲聊下来,何朵确认自己猜的没错,爷爷终究是不舍得离开大家。
虽然已经年过九旬,但精气神向来不错的爷爷,终日活在子孙们的抱怨和无视中,终日被各种白眼暗示为什么不早死,内心自然是非常敏感和脆弱的。到最后即便不想死,可身体一旦有点差错,也会出现强大的心理暗示,暗示自己最好早点离开。
儿子女儿们根本就没打算再花钱给他治病,而老人一旦感觉自己被放弃,在身体不受支配的情况下,一旦心如死灰,也就只有等死。
连续几天都晴好的天气,临近下葬的头一天却突然大雨瓢泼起来。天气预报说的只有多云,雨却不期而至没完没了,以至于即便搭了雨棚,灵前依然免不了湿漉冰冷。
道士团(丧礼上的乐手)在下葬的前一天下午抵达,共有七个人,分别负责唢呐、笙、埙、钹、排箫、二胡,以及唱歌(吊孝)杂耍。之所以叫道士团,并不是因为这些人都是道家出身,而是因为他们全都身披道服,而这道服,只有农村的丧礼上才会出现。
中国古老的传统民乐,历经千年,虽然已经无法进入大众音乐行列,却不会彻底湮灭在时代的车轮中。因为这些音乐的灵魂,始终和国人的情怀与传承纠缠在一起。唢呐声一出,音乐齐刷刷奏响的时刻,即便毫不相干的人,都会一霎那心灵一颤,感情细腻者更是瞬间鼻子一酸、涕泪横流。
乐手们吹奏的曲子多为村里人耳熟能详的老歌,如《黄土高坡》《九月九的酒》《走四方》《大花轿》等。明明是很豪迈热烈的农村音乐,曲调是那种响彻云霄的大起大落,明明吹奏的人前仰后合张力十足,吹出来的乐声却能直击人心最脆弱的地方,令听者肝肠寸断。
无论何种意气风发、高亢激扬的音乐,在唢呐的渲染下都会变成撕心裂肺的哀乐。更别说道士们那些丧礼专用的哀乐,如《大出殡》《别亦难》《十二月哭灵》等了。
乐队休息的过程中,为了迎合观众需求,杂耍人员会玩起翻跟头、踩单轮等杂技。围观的人群大过眼瘾,掌声喝彩声雷动,气氛也会渲染到顶点。在宁水的农村,超过七十岁的老人去世都算喜丧。人们认为葬礼越是热闹快乐,逝者越会开心满意。
事实上逝者已去,一切种种烟消云散,无非都是活着之人心里的寄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