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清澜拨拉了两下刘海,用手背拭去额头的吸汗,扫视了一圈有些杂乱的房间,道:“差不多了,没什么可收拾的了。”
“还有半小时就结局了,要么看完再走吧?”何朵指指放在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上面还播放着已经不知所以的电影。
几个月前何朵跑遍江临的四个主要数码商场,一轮轮精打细算后买到的人生中第一台笔记本电脑,成了房间里唯二的家用电器。另外一个电器便是之前同事淘汰下来送给她们的,一台两个男人合起来才搬得动的老式大背头电视机。
“不看了,走了,还关心别人的结局干啥。”莫清澜背上背包。
何朵手里提着一个小包,另一只手和莫清澜一起抬着行李箱,两人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梯,默默穿过老街里繁华肮脏的菜场,到达最外围马路上的公交站。
“以前你在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跟你吵吵闹闹。现在你要走了,心里又觉得空空的。”何朵第一次以如此柔情的方式跟莫清澜说道。
“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早走晚走都要走的。以后有机会来豫川,可以找我。”莫清澜风平浪静地说着最后的告别。
“侯哥会去车站接你的吧?”
“嗯,除非他等着被休。”一丝笑意从莫清澜脸上升腾出来。
“回去也好的,在家人身边安心。江临这个城市,太累。”何朵机械地安慰道。
月薪三千,无房无车无家可归的外来打工人,即便按照最理想的状态去打拼,要努力多少年,才能理直气壮地生活在灿烂的阳光下,豪情壮志地宣言自己是江临人?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来,莫清澜手脚并用把行李搬进车厢,挥手向何朵告别,向这个曾经寄居了两年多梦想的城市告别。
一句“对不起”始终噎在何朵的喉咙里,最后还是没能说出来。对于莫清澜,何朵是愧疚的。这个简单质朴的姑娘,曾经多次在自己饥寒窘迫时给予援助,而自己对于她的困境却无能为力。甚至在三天前,两人还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别扭,错误一方自然是何朵,只是她死活不愿承认。
不过这样的不安紧接着就被独居的乐趣取代,二十多年来何朵第一次开始了单身独居的惬意生活。柜子桌子全部重新整理一遍,四件套换成绚烂的粉色花朵,网上买来的新窗帘遮光效果不错,氛围感也强了很多,屋子里稍微点缀一瓶鲜花,一切瞬间变了样子,俨然一个有格调的温馨小窝。
江默言曾直言:如果何朵需要,可以随时给她配两个助理,以方便何朵把业务规模做大,同时逐步建立全新的、更有活力的业务组织。何朵哪敢有如此奢想,婉言谢绝了江默言的提议,表示还是要先打好基础,用自己的真本事说话。
这件事情何朵连最信任的汤洗林都没有透露,毕竟一路走到现在,已经树大招风惹了不少非议,自然是低调为上,只不过她的日常工作越发勤勉了起来。每日不断品尝比对着不同茶叶的口感和特色,学习茶艺师们的一系列专业动作。就连唯一单休的星期天,她也会泡到图书馆或培训班学习相关知识。功夫不负有心人,当那本小巧正式的茶艺师资格证拿到手里的时候,何朵就迫不及待开始了她的泡茶“营业”。本身就年轻有气质,稍微收拾装点下,何朵自认还是上得了台面的。
在先前演讲比赛胜出的几名优秀选手中,何朵与田菲尔关系最是不错。田菲尔在集团任职,从组织架构上高何朵两等,又比她多加入司公司三年,各方面混的很开,也偶尔会给何朵一些指点建议。何朵对田菲尔是既感激又珍惜,日常能帮得上忙搭的上手的事情都绝不怠慢。在田菲尔的引荐下,何朵结识了一个赫赫有名的江临大佬。
“中云集团董事长及创始人,周鸿德,厉害吧?”田菲尔一脸神秘地说道。
“听说过,厉害的。”何朵点点头,心里想着,莫不是田菲尔要给自己介绍一个大单?
“就是你今天一起吃过饭的那位呀!他可是身价一百多个亿的土豪啊!”
初冬之夜,一叶细细的峨眉月清冷地挂在天边,安静地倾听田菲尔与何朵在饭后归途中的八卦。
“纳尼?完全没看出来啊!这个周董好低调!”何朵浏览者手机里刚刚查到的信息,冷不丁脚下踩到一个石子,走了一个踉跄,幸好被田菲尔一把抓住。
“以后好好跟进维护啊,出了大单可别忘了姐们儿!”田菲尔笑呵呵道。
“必须呀!还用你说!”
何朵在网络上详细人肉了一番周鸿德,依然还是无法把他和饭局上那个低调寡言的老人联系在一起。长久以来的应酬经验,也让何朵见识过不少名人大咖,但身份的悬殊让她更多沦为饭桌上的充数人员,真正能够结交少之又少。对于这位周鸿德,何朵自然也是简单感慨一番之后就忘到了脑后。
一周后周鸿德亲自做东,邀请田菲尔和何朵吃饭,一起的还有几个其他行业的大佬。也是在这次的饭局上,周鸿德正式同何朵了添加了联系方式,何朵也再次被这位成功前辈幽默温暖的作风感染。晚膳后,何朵优雅怡然地给各位大佬冲茶解腻,周鸿德等人自是一番商业吹捧的拍照和赞赏。田菲尔不失时机提出茶礼产品的合作,周鸿德微微点头,提议让何朵后期给他出一套项目方案。这让两人着实窃喜不已,对周鸿德也更加殷勤。
几天后,何朵便做好了给中云集团的茶礼方案,心里默默卡着时间,待到一周后才发给周鸿德。
“收到,我看看。”简单的几个字回复,便再没任何消息。
没有拒绝,合作就有希望。何朵也不着急,等到三天之后,再次发去信息:“周董,方案考虑的怎么样了?有哪些地方需要调整,您随时吩咐我噢!”
“再等等。”依然是言简意赅的回复。
“好的呢!”何朵乖巧地回复道。
几天后,田菲尔兴奋地打来电话:“后天你无论如何要安排出时间哦,周董约我们一起去钓鱼呢!”
“好呀!必须有时间!可我不会钓鱼呀,从没钓过。你会不?”何朵有些担心。
“无所谓,让周董教呀!”田菲尔耸耸肩道。
“行吧,反正我跟着你肯定没错的。”何朵笑道。
钓鱼的日子如期而至,何朵兴致勃勃地收拾好东西,早早等在约定的地方。不多久一辆悍马打着双闪远远开了过来。窗户缓缓摇下,微笑的周鸿德正安稳地坐在车里。
何朵快速自觉地坐上副驾驶,和周鸿德简单寒暄后,便火速掏出手机再次催促着田菲尔。客户都到了,这家伙居然还没来,太不礼貌了。
“我来不及了,你们先去吧,我刚才跟周董也说过了。”田菲尔不紧不慢地说完,便挂了电话。
何朵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论关系,她和周鸿德也太不熟了,两人仅有的两次交集也都是她陪着田菲尔一起做客才有。如今女主角没了,自己一个寡里寡气的业务员小喽啰,怎么能跟大佬处在一起谈笑风生?何况还不止是周鸿德一个大佬!
何朵心里如热锅上的蚂蚁,花了诺大的力气才把心神稳住。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吃不吃得开、拿不拿得出台面、聊不聊得出水平,都得硬着头皮上。就这样一路心里七上八下,也记不清都和周鸿德尬聊了些什么。只知道天色逐渐由暗到明,待她目光真正关注到车窗外的时候,沿途已然青山夹道,碧翠相映,风光旖旎,水色流波,很是人间美好。清晨八点半左右,车子在市郊外一处青山绿水的农庄前停了下来。
何朵麻利地溜下车,敏捷恭谨地帮周鸿德打开车门。
“来了呀!”两人刚站定,一众人等便迎了上来,其中两人便是先前一起吃过饭的行业大佬,另外还有庄园的老板和老板娘。
“哟,我还说我最早呢,没想到你们更早!”周鸿德笑着说道。
“张总,李总!”何朵恭谨地打招呼道。
“来来来,时间正好,里面请!”老板笑靥如花地引领众人进园。
庄园的铺陈较为简朴,看不出什么巧夺天工或者顺应自然的架构布局,反倒是外围那些掩映在山色中的错落屋檐和周边得天独厚的自然风景更能比对出格调趣味。院落并不大,几间屋子中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厅堂是经营场所,供日常食客用餐,其他两件屋舍则是主人的住处和堆放杂物的柴房。
看得出几人都是经常光顾的老客,连主厅都懒得进,全都直接蹲坐在院子里收拾渔具。何朵无聊,既来之则安之,索性四处走走,省的在大佬们面前尴尬露怯。
几个照片的功夫,周鸿德和张总李总便陆续带着一系列装束走了出来,几人沿着湖边定位了一番,互相锁定了自己的位置。
“小何,来,拿好你的鱼竿。”周鸿德挥手喊道。
“哦,来了!”何朵小跑过去,伸手准备去接。
江临的冬天不似北方那般酷寒,却也冷气渗人。周鸿德并没有拿起鱼竿递给何朵,而是很自然地握住了何朵的手,很是温柔地搓了搓,道:“冷了吧?”
“还行还行。”何朵神色如常地笑着,内心却尴尬出两滴冷汗。
张总和李总分别坐在湖边高处的位置,把最靠近湖面的黄金位置留给了周鸿德。周鸿德也不客气,径自坐了过去。何朵看着整齐摆放在一起的两个椅子,心里便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便故意放慢脚步拉开距离,装作若无其事地四处观望。
“小何,赶紧坐过去呀!等会儿鱼都被周老板钓走啦!”两个老总若无其事地督促道。
“哎哟,那我可不能承让!”何朵知道此时自己扭捏反倒不合时宜,便爽朗地接过话茬,轻快地走到周鸿德身边,拿起自己的鱼竿,坐下来研究。
四个人,四幅鱼竿,两个人都坐的远远的,相互之间间隔两米左右,只有何朵和周鸿德肩并肩坐在一起,傻子也知道其中的用意。
“先把袋子里的肉糜揉成团,捏在鱼钩上,把鱼钩藏在里面。鱼饵不要太大,太大了到了水里会慢慢散开,也会被鱼从外到内慢慢吃掉,等鱼把鱼饵吃差不多时看到鱼钩,就不会上当了。但是也不要太小,太小了如果半天没有鱼来,一会就散没了。”周鸿德待何朵一落座,便耐心地讲解起来。
“原来如此,好的!”何朵看着地上的两大袋子鱼食,搓了搓手,鼓起勇气捏了一块出来,按照周鸿德的指导捏在了鱼钩上。
“鱼饵弄好后把鱼竿抛出去,这个抛要用巧劲,太大了不好,而且尽量用站姿,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两手都要保持在自己的正前方,持竿的这只手向前伸,竿梢指向钓点,握铅皮的这只手向后拉,荡饵进——”周鸿德说着,不等何朵反应,便站在何朵身后,两手握住何朵的手,示范抛鱼竿的方法。
“哇哦,原来是这样,懂了!谢谢周董!”何朵避之不及,拒之尴尬,只得硬着头皮配合周鸿德。还好她脑子快学得也快,只一遍便掌握了精髓,立刻脱离了周鸿德的包围圈,笑呵呵坐到了椅子上。
周鸿德耐心无比,继续事无巨细地教学:“注意看鱼漂。只要鱼漂一动,就表示有鱼儿咬钩了,这时候就要拉杆。拉杆可是有技巧的哦!拉的慢了鱼就松口跑了,拉太猛力道不对,鱼儿也会跑。正确做法是立刻把鱼竿往下沉一点点,再迅速上提,就像这样。”
话音一落,周鸿德再次握着何朵的手演示起来。
反正也是坐着,周鸿德教几遍后也不合适继续手把手操作。何朵耐心地学习完教程,便开始督促周鸿德赶紧钓鱼上来。
“周董,咱俩比比谁钓的多吧!”何朵灵机一动,笑道。
“好啊!输了的咋办?”周鸿德笑呵呵道。
“输了的自罚两杯!”何朵爽朗笑道。
“哎哟喂,周老板,你可小心点,别被小姑娘套路了哦!”张总李总二人虽然坐在远处,却听的清楚,纷纷笑道。
“不是我欺负新人,小何,你这个赌可得小心啊!”周鸿德笑呵呵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何朵笑道。心里想着,总算可以让周董专注在钓鱼上了。
时值初冬之际,周鸿德怕何朵冷,给她披上了自己的大衣。为了让气氛尽量轻松,何朵则把注意力和话题全都放在在钓鱼上。也许是周鸿德前面教的实在是太细致和专业,也或许真是何朵后来者居上,令众人都没想到的是,没多大功夫,何朵便钓上了第一条鱼,着实让几个大男人惊讶不已。众人只当这是何朵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好,没成想,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何朵居然不断钓出鱼儿,最终还真成了当天的鱼冠。
“四、六、七、八,美女你钓上来八条!周董五条,张总四条,李总你这里是七条!”老板一边数着鱼,一边喊道。
“得,没成想,钓了一辈子鱼,被一个从没钓过的小丫头打败了!”周鸿德无奈地摇摇头,笑着长叹道。
“中午的酒有着落喽!哈哈哈!”张总和李总大笑道。
“那就把你们钓来的鱼杀两条做午饭吧!”老板提议道,众人纷纷附议。
几盏茶的功夫,老板娘已经备齐了午餐。众人移到主桌,一边大肆夸赞着新鲜鱼肉的美好,一边若有若无地进行着商业互吹。何朵一个职场菜鸟,自是没什么谈资可以挖掘,众人便把话题随意扯到了她的家乡。
魏州盛产煤矿,提及魏州必然会涉及到煤矿的话题,这时周鸿德闷声说了一句:“你们那儿的煤矿不能沾,太坑。”
“哦,周董——何出此言呀?”何朵小心地问道。
“说到你们魏州的煤矿,周董可是最有发言权的。”张总插嘴笑道。
“哇,周董也做过煤炭生意吗?”何朵更好奇了。
“何止做过呀?损失了八千多万。你们魏州人呀,太狠!”周鸿德摇摇头道。
“啊?”何朵脑子飞转,一下子想不好该怎么继续话题。
“宁水市下辖的平沟县你知道吗?”周鸿德主动问道。
“好像,听说过。”何朵对老家是真不熟悉,在老家的时候光顾着读书,对周围的环境反而从未认真了解过,还不如这几年对吴东了解的多。
“那边招商引资让我们过去,盘给我们两个大煤窑,入资一个亿。钱打了以后,煤窑一直没有下文,手续一直交接不完,迟迟开不了工。后来一纸通知发下来,靠,不让挖了!”周鸿德拍拍大腿。
“这个……那钱,都要不回来了吗?”何朵问道。
“要回来两千万呀!还有八千万成了冤枉债,谁都不认。头头都下去了,无头案一桩。到现在警察还在分析和追踪呢,你看。”周鸿德拿出手机,翻开了一条短信,是一个联系人为宁水赵警长的短信往来页面,里面几条来往信息,大致围绕的就是煤矿事情。何朵自然不会细看。
“这么多年了,还能追踪清楚吗?”何朵问道。
“追不清楚也得追,至少现在人家还愿意给追了,前些年压根都没有消息。”周鸿德说道。
“世界真小啊,原来很多年前听说过的事情,当事人就在身边。”何朵感慨道。
午饭后,众人又玩了几个小时的麻将。何朵没有车子,无法先行离开,只能装作饶有兴致地待在周鸿德身边看牌。一直到天色将碗,棋牌才正式结束。众人把剩下的鱼儿分别装在有氧水袋里,各自装车启程返回。
车外是黑漆漆的山路,车内是暖烘烘的空调,一整天的精神紧张,导致浓浓的睡衣席卷着何朵。她不敢完全放松,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周鸿德搭着话,一直挨到汽车抵达市区。
“我到了。小王,一会把小何安全送到家。”周鸿德说道。
“好的。”司机殷勤地答道。
“不用了,周董,我自己打车回去。”何朵难为情地说着,起身准备打开车门。
“别动,把头低下!”周鸿德突然按住何朵的肩膀,警觉地说道。
“哦哦!”何朵下意识地低下头,躲在副驾驶的阴影里。就是这样一个动作,她感觉自己整颗心都掉进了阴影中。
“好了。那我走了,回头联系,再见!”周鸿德带着几袋鱼下车离开。
等司机驱车驶离了小区门口,何朵方才坐直身体,强烈的羞辱感席卷着她。
“只有心虚的小三才会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