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女儿何文的记忆里,父母亲最初的相处并不似如今这般鸡飞狗跳,即便谈不上相敬如宾琴瑟和鸣,却也可以用夫唱妇随和和美美来形容。而自从父亲把矿窝子卖给刘国富,家里的经济就每况愈下。随着家境的急剧败落,爸妈之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无休止的争吵和埋怨,给她的童年生活刻上了沉重的阴影。直到有一天,随着妹妹“哇”的一声呱呱坠地,父母之间的“战斗”才戛然而止。
从争吵中消停出来的许娇兰却并不轻松,郁闷了一年多,如今更郁闷了。农村里妻凭夫娇、母凭子贵。这些年来她跟着何胜军历经富贵得意,尝遍世态炎凉,本身心里就酸楚又窝火。好容易熬来了孩子的降生,没想到却是个女孩,这让她连最后一次长脸的机会也失去了。家里已经有了一女一儿,再有这么一个闺女,除了多一张嘴吃饭,还能有什么用?
何胜军抱着女儿安静了一天,这算是他给妻子的一个安慰。虽然之后还是继续着他的浪荡日子,却再也不和妻子争吵。每每许娇兰对他怨怼愤然时,他也只当没事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用沉默表达自己的示弱和包容。
婆婆和许娇兰的关系本来就很微妙,如今帮儿媳妇接生完孩子后,便只是每顿饭做好后送过来,象征性地抱抱孙女,坐不了一会儿便匆忙离开。三天后许娇兰开始下炕活动,婆婆便也没有管过她的饭菜。毕竟她还有另外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已经陆陆续续抱了好几个孙子孙女,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
大女儿何文此时已经是小学一年级,幼小的她跟着父母经历了人生的跌宕起伏,尝尽世态炎凉,小小年纪便有了令人心疼的成熟、沉默和冷傲。每日里冷眼看着母亲以泪洗面,失望和怨恨在何文的心底牢牢扎根。这些负面情绪自童年时便一直陪伴着她,以至于几十年后何文成家立业,心绪也时常受其干扰。她恨透那个被父亲叫做表叔的人,恨他们全家,甚至连全村的人她都不想见到。她怨愤这些整日在背后指手画脚、拿他们做饭后消遣的村民们。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作为一个八岁的小幼童,即便她大声说句话都不会有人注意。唯一能让她寄托愁绪的,便是埋头书本拼命学习,然后再在放学后帮母亲做些简单的家务。何朵出生后的三个多月时间里,抱她最多的便是这位不爱说话的姐姐。
许娇兰想再生一个,生个儿子,她想把小女儿送给别人家去养,而何胜军的妹妹何胜果便是极好的人选。何胜果结婚三年一直没有生育,听有经验的长辈指点,需要先领养个女儿,家里风水才能转圜,才有可能亲自生出来孩子。她也跟丈夫商量过几次这事,然而毕竟是一家人,总有些担心送的这么近以后会不会尴尬。
许娇兰拿不定主意,而丈夫对这事也不怎么上心。没办法,许娇兰暗自寻摸着,等有机会亲自试探下小姑子,然而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眼见着小女儿已经过了满月,模样越来越软糯可爱,许娇兰竟开始有些不舍。这天正给女儿喂着奶,许娇兰抚摸着女儿白皙娇嫩的脸蛋,一时出神。小女儿吮吸着奶水,突然停下来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许娇兰,甜甜的笑容从她嘴边荡漾开来,直接荡进了许娇兰的心里。
“娃,妈的心肝!”
许娇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心一横:女儿自己养,不送了。
孩子们娇嫩的脸庞和信任依赖的眼神最终帮何胜军收敛了心性,成为他结束自我放逐生涯的主动力。多年来的坎坷挣扎告诉他,这满身的骄傲压根一文不值。他开始四处奔波打工,哪里有活就去哪里,毕竟再怎么穷困潦倒,自己还有这一身的力气。
只是酗酒的习惯依然不易改变,只要邻里八乡有谁家摆个酒席或者所谓村友聚会什么的,何胜军必定喝个烂醉。不同的是他每次出去都会带着小女儿,每次醉酒后说胡话也都是喊着小女儿的名字,连做梦都是带着她一起闯荡冒险。
“女儿,慢点慢点!”
“哎呀!哟,吓死我了……”
“我家女儿呢?我家女儿呢?”
“朵朵啊,跟爸走……”
只要喝醉或者睡着,何胜军睡梦里的呓语几乎都是围绕小女儿。不是梦见要带女儿出门时突然不见了孩子,就是女儿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滚到了坡里。
何朵成了跟随父亲混迹在大叔圈里的假小子,在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已经恪守着“劝爸爸少喝酒”的职责,常常嘟嘴横在老爸和酒杯中间,明明吐字不清却一本正经地“教育”父亲。周围人往往捧腹欢笑,抑或饶有兴致地逗弄她一番。
“朵朵,你跟你爸亲呢,还是跟你妈亲?”
“哼,为什么总要这么问?都亲,都亲!”
每每此时,这个让何朵着实烦恼的问题都会被提及。而何朵每次也都会憋着小脸严肃地抗议,抗议为什么一定要在爸妈之间做个选择,明明爸妈一样重要。
何胜军笑而不语,这样的场景总会让他享受到些许温暖的颜面。自此以后,何胜军更离不开这个乖巧伶俐的小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