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祁屹回来得很晚,约莫是在宵禁后才回的府。
清晨又出去得早,江晚渔和他没有碰面的时间。
这样也好,省得她还要费心讨好他。
这日,她和双溪也起了个大早,裹好外衫,去往凤羽街街尾。
她与赵宏逸约好的三日之期,到了。
刚到书肆门口,赵宏逸闻声而出。
“两位姑娘来了?”
“问先生好。”
“来来来,先进来坐!”
他将她之前拿来的几本旧书摆了出来,颇有邀功之态。
“姑娘让我补全的书,都在这里了,那日看姑娘谈吐不凡,想来姑娘应是也识字,还请姑娘验收一二。”
江晚渔拿起旧书,翻了几下原本缺漏的书页,竟都被赵宏逸一一补了上去。
她故作惊讶,徐徐抬眸看向他,眸中的钦慕差些就满溢出来。
“赵先生真乃神人也!小女找遍了都城的书肆书坊,都不曾有人能保证将这些书页补全,而赵先生只用了短短三日,为常人不能为之事,小女心悦诚服!”
被这么直白的夸赞,赵宏逸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刚想说几句谦辞,双溪却抢先一步,接着夸。
“赵先生这般好的才华,却屈居于一间小小的书肆,小女着实为先生不平!小女觉得像先生这样的大才,理应考取功名,进入朝堂,为国效力,大展先生宏图之志!”
赵宏逸微微一愣,半带苦笑,“你们两个小姑娘年纪还小,不了解这其中之事,若是在再倒退这么个二十年,那位皇帝还在位的时候,我倒是想去考取功名,入朝为官,可惜啊!”
“现在也还来得及,先生是有才之人,家中应也是不缺银子,为何不放胆去试一试?”江晚渔问道。
赵宏逸摇头,“很多事,不是有银子就能解决问题,你以为我没想过考取功名么?自从这位登上皇位,就下令商籍、贱籍永不可入朝为官,而那些个当官的却能在暗地里经商!”
她不清楚商籍、贱籍永不可入朝为官这一条规定,但当官的能经商,是默许之事。
否则她也没法用将军府库房里的银子,去置办那几间小铺子。
现在听来,皇上立下的这规定,昏庸至极。
商籍不可为官,为官却能经商,当官的若是利用权势抢走百姓的饭碗,百姓还有何活路?
“先生一身才能,却被商籍束手束脚,小女为先生不平!”江晚渔轻咬唇瓣,似有怒意。
“幸得姑娘赏识,若前朝那位君主还在,定能让千旭变得更昌盛……罢了罢了,成日空想是无用的,我命如此,怨不得什么。”
“先生这句话小女却不敢苟同,如今也算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那前朝君主定是没本事治国,才由当今圣上执掌江山。”
“你才活了几个年头,你懂什么!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当初靠着勾结外邦谋朝篡位,灭了前朝皇帝满门,慢慢杀害忠于前朝皇帝的能人志士,就连江家和云家……”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赵宏逸尴尬地笑了一声,“我今日喝了点酒,许是脑子发昏,说了些昏话,你们两个小姑娘可别往心里去。”
从外人嘴里听到自家的消息,江晚渔心脏不可控地抽痛了一下。
但她面上毫无显露,一脸天真无知的样子伪装得很好。
“江家可是那前任户部尚书?小女听说是他贪赃三箱金饼,被大理寺查出,后又翻出诸多罪证,才落得个抄家砍头的下场,是个害国害民的贪官,杀了不可惜呢。”
她暗暗向天上的父亲赔罪。
爹爹莫怪,今日女儿说的这些大逆不道之话,等女儿殒命后,您再好好惩处女儿罢。
赵宏逸一听到这话,眉毛几近要挤成‘川’字,拍桌喝道:“愚昧无知!就是有你们这些人,多少忠臣良臣死不瞑目!”
江晚渔和双溪像是被吓到,瑟缩了一下身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许失态,遂道:“罢了!你们这些小丫鬟又懂什么,伺候好你们家主子才是要事,书册已经补全,你们就拿回去吧,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他的语气与之前相比,不善了许多。
可即便他言语上多有冒犯,江晚渔对这个人恨不起来。
“赵先生明大理,小女出自小门小户,自是不明白这些事,若惹了先生不快,小女这厢给先生赔罪了。”
“我反正也只是个书肆老板,家国之事与我无关,你用不着向我赔罪。”
“其实我家主子与江家曾是旧交,主子平日里也经常替江家惋惜,小女方才所言只是试探先生一二,因主子有意结交先生这样的奇才,又恐与先生立场相悖,望先生莫怪。”
“这……”赵宏逸又恢复了那副和气的面孔,“原是如此啊!我就说嘛,像姑娘这样谈吐不凡的女子,怎会说出那些话,不过听姑娘这么一说,我倒是对你家主子更好奇了,不知何时能相约饮酒一杯。”
“先生莫急,小女这就回去转告我家主子。”
“好、好!极好!”
赵宏逸恨不得把她抬起,往空中一甩,直接送她回府,反正她这般娇小,抬起来应是不费力的。
江晚渔和双溪各抱上旧书,临与赵宏逸离别之时,他还急切叮嘱。
“定要快些转告你家主子,我十分愿意与他结交,赵某世上友人不多,难得遇到这般惜书之人,淡水交情贵在知心呐!”
“好,小女记下了。”
见她这般慢吞吞,赵宏逸急得将男女之别抛在脑后,双手欲要握住她的双肩。
“姑娘快些回去罢,莫要再……啊!疼死了……是何人在捣鬼!”
他双手离江晚渔的双肩仅有一寸之隔时,就被不知从哪儿掷过来的小石块击中手腕,疼得他龇牙大叫。
三人几乎是同时往小石块飞来的方向看去。
三张脸表情各异。
愤怒、震惊,还有茫然。
“大……”
双溪差些说漏嘴,江晚渔忙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及时收住了后面的字。
赵宏逸则气得脑袋似乎都在冒烟,“官爷!草民不知做错何事,引得官爷用暗器偷袭草民,若是官爷不给草民一个解释,草民誓不罢休!”
祁屹勒马停在她面前,腰间佩戴墨黑双刀,玄衣斗篷上是一张极为冷硬的脸。
腰身挺直,威风凛凛。
他那泛着寒光的双目落在赵宏逸脸上,尔后又微微偏头,“余崇,你为何用暗器偷袭他?为官不欺民,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哈?”
余崇莫名其妙接到一口锅,有些傻眼,但很快又硬着头皮道:“属下这两位姑娘一脸不情愿,以为是他当街调戏,才下手阻止。”
“一派胡言,这两位姑娘是我书肆的常客,我与她们寒暄两句之时,略有激动,算何调戏!”赵宏逸颇有不服。
祁屹默然片刻,“那便是打错了,余崇,与这位书肆老板赔礼。”
余崇无奈道:“对不住了老板。”
赵宏逸见他态度这般好,也不继续追究,随意摆了摆手,“罢了罢了,算我倒霉!两位姑娘慢走,记得快些回府转告你家主子!”
江晚渔很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小女记下了,先生请回,莫要再送。”
赵宏逸回了书肆,她才心虚地望了祁屹一眼,声音也因此低了几分。
“奴婢见过大人……”
祁屹则仍装作不认识她,“我府中的婢子只侍奉一主,姑娘既已有主,还想服侍我不成?”
她知道,他是在讽刺她。
刚要继续解释,祁屹踩了一下马蹬,马儿径直前行。
丝毫没有要理会她的意思。
江晚渔心中打起了小鼓,生怕他对今日之事有什么误会,一气之下把她赶出将军府。
在她犹豫要不要跟上祁屹之时,双溪从地上捡起方才击中赵宏逸的东西。
不是石块,是一枚盘扣。
像是刚从衣裳上扯下的。
这种用线绳拧起的盘扣,若是不使出劲力,根本没法掷痛一个人。
方才赵宏逸的惨叫声,她可是历历在耳,况且她还看到了被击中的手腕,当时就泛起了红肿。
余崇不可能有这种力量。
这颗盘扣是祁屹掷出来的。
他定是生气了。
他的独占欲极强,看到自己的贴身丫鬟与外男拉扯,怒意便挡也挡不住。
“双溪,你先把这些旧书拿回府里,我跟着大人。”
“我与姑娘一同跟着吧,方才大人那脸色臭得很,若是大人要罚起来,我也能帮姑娘挡个板子,姑娘现在的身子真是再伤不得了!”
她思考一二,点下了头。
两人加快脚步,跟在祁屹一行人的后边。
余崇是个喜欢到处巡视的人,没多久就发现了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姑娘。
他刚开始以为她们只是恰好同路,可过了一刻钟,她们两人依旧在后边。
他们刚巡完北城,现在折返兵马司,还得走好长一段路。
江姑娘这身子骨,能撑得住么?
“大人,有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别讲了。”
“可事关江姑娘呢?”
余崇本只是试探着问,祁屹却扯了扯马缰绳,故意让马走慢些。
却没有给他一句回应。
余崇懵了,大人这是让讲,还是不让讲?
就不能好好说句话吗!
一旁的松拓看不下去,隔着一匹马的距离,小声提醒道:“大人这是让你快说,跟着大人这些日子,还不了解大人脾性?”
“哦!”余崇恍然,“大人,属下发现江姑娘一路跟着我们,似乎有什么话想对大人说,姑娘的身子弱,要是真的跟着我们步行至兵马司,怕是……”
念及江晚渔的身子,祁屹勒住马,掉了个头。
“大人怎么回头了?”看见他朝自己过来,江晚渔顿住脚。
祁屹是一贯的冷漠,“回头看你脚废了没。”
“谢大人关心,奴婢拾到大人遗留之物,才斗胆跟在大人身后,想要将遗失之物交还给大人。”
她摊开手,手心里躺着那枚盘扣。
“这不是我的。”
玄衣上明明就少了一枚盘扣,还嘴硬说不是。
看来祁屹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比她要厉害。
“大人,官服盘扣乃是重要之物,若是被有心人拾去,用去为非作歹,这可如何是好?”
“……说了不是,听不懂?”
“不知兵马司中可有针线,奴婢跟随大人一道走,可顺手帮大人缝上,免得又不慎遗失。”
还没等祁屹回答,后边的余崇却抢先一步答道:“有!前些日子兵马司找了个绣娘帮缝制冬衣,她留了些针线在里边,姑娘随便使!”
“多谢余副领。”
“客气客气,江姑娘可没少帮我们……”
余崇挠头憨笑,不想却被祁屹丢来一记刀眼,他吓得立即止住了笑,后边的话也不敢再说了。
松拓给他投去一个同情的眼神。
可怜的余崇,说话总是没个把门,不知回到兵马司又要受什么皮肉之苦。
“你打算走去兵马司?”祁屹眸子黑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这双锐利的眸子只看一眼便叫人忍不住发慌。
双溪不敢看,将头埋得低低的,只有江晚渔不怕死地与他对视。
她颇为天真地点点头,“回大人的话,奴婢是这样想的。”
要不然还能怎么去呢?
这儿又没有马车,可不就是步行。
“上来。”祁屹眉目一片肃然,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
这是命令。
想起上次他叫她上马之时,她只是犹豫了片刻,就被他当众握住了腰,强硬将她带上马背。
眼下周围的百姓虽少,但御卫有二十余人,外加余崇和松拓那两双看热闹的眼睛,她可不愿被太多人看到。
所以她这次没有犹豫,拉住他的手,用力撑上了马背。
刚在他怀中坐稳,一件尚有暖意的斗篷就套在了她身上。
“大人,这……”
“戴上帽子埋低头。”
原来是怕她被人认出。
一个北城指挥使带着贴身丫鬟巡城,被旁人知道去,说不过去。
她乖乖戴好帽子,缩在他怀里,双手贴着他的手,抓紧马鞍。
“双溪呢?她一人走过去也会很辛苦的。”
祁屹沉默了一瞬,叫来余崇,“上他的马,一起过去。”
双溪和余崇同时瞪大了眼睛,大喊道:“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