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一场雨夹雪让兴海煤矿的山岭愈发萧条。
要不是火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罗椿春都不愿意从床上下来。
她烧水洗漱,听着矿区院子里的响动,隔着灰蒙蒙的玻璃窗望过去,食堂门口已聚集了不少矿工,他们大多是下了夜班来吃饭,一个个叮叮当当敲着铝制饭盒,嘴里叼着烟,黑黢黢的脸上带着倦意,象饿极了的羊群等待着喂食。
罗椿春还没刷完牙,听到姚小小的声音传过来。
“老周,小张,你们过来一下,我有话要对你们讲!”姚小小抱着膀子倚在门口大声叫唤。
老周和小张是夜班挖煤队的班长和副班长,一听姚小小叫他们赶紧扔了烟头笑嘻嘻跑过去,两人亲切地叫着姚会计,一副谄媚相。
“你们吃过饭带几个人去煤场,捡好的煤炭装一车,装好了老周亲自送到我大舅家去——你知道我大舅家,我记得你去过好几回呢。”
姚小小的声音很大,明显是说给罗椿春听的。
罗椿春弯着脸吐出嘴里的牙膏泡沫,心里抽搐了一下,她知道姚小小这是在示威,以前姚麻子活着的时候也给他的亲戚们送过煤炭,但姚麻子早死了,罗椿春和他的这些亲戚没有来往,现在姚小小要拉兴海煤矿的煤炭去送人,不是成心和她过不去吗?
“姚会计,票呢?没有票煤场那边不给装煤吧?”小张陪着笑小心问姚小小。
姚小小撅着厚嘴唇,提高声音说道:“小张你糊涂了吗?我自己的大舅拉一车我们姚家的煤还用开票吗?我爹活着的时候你也敢这样问吗?我看你是不想在矿上干了吧?”
老周拉开小张,脸上笑得花一样:“姚会计说得对,给你大舅拉煤还开啥票,又不是外人,我吃过饭马上就去装煤,回头我亲自送过去。”
姚小小这才松了脸上的横肉,放下膀子说道:“算老周识相!我大舅送了还有我二舅,两个舅舅送了还有我姑妈,姑妈送了还有我表叔,以前我爹送的亲戚都要送,不然以为我爹没了冷落了亲戚们,说我们这些做晚辈的眼里没他们,惹得世人笑话!”
姚小小的眼睛转向罗椿春的房子,两处相隔不远,罗椿春住在东屋的宿舍,姚小小住在朝南的宿舍,她晚上不回家,住在矿上和年轻的矿工说说笑笑直到深夜。
现在,她等着罗椿春的发问,她从屋顶的烟筒冒出的白烟里知道罗椿春已起床洗漱。
她相信罗椿春一定听到了她和老周小张的对话。
果不其然,矿长办公室的门拉开了,罗椿春已收拾停当,脸上粉黛薄施,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挽在脑后结成一个发髻,一件暗红色的蝙蝠袖高领毛衣将她衬得婀娜多姿,她似笑非笑立在台阶上,朝着姚小小说道:“小小起得早啊,今天下了雨雪,下山的路滑得很,要不等天晴了再给你大舅送煤去,眼看立冬了,你也给你两个哥哥家送车煤过去,顺便给你嫂子侄子们买几件新棉衣——钱我出。”
姚小小愣在原地,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原想是一场好戏,罗椿春一定会被激怒,会向自己开炮。
不料她竟然顺从了自己的心意,附带还做了更大的人情。
她扫视着罗椿春那张俏脸,分析着她的目的。
然而明知是虚情假义,在大庭广众之下罗椿春做得又恰到好处,姚小小掩饰着失望和恼怒,皮笑肉不笑开了口:“只怕你心疼了,好几车煤白白送出去,这不是割你的肉吗?”
“看你说的啥话啊,几车煤值多少钱,别冷落了亲戚之间的情义!你口口声声说是你们姚家的亲戚,难不成我是外人吗?——我可是你爹明媒正娶的后妈!”
罗椿春的声音有着一种悦耳的辛辣,说完话不等姚小小再开口,扭身进了屋子,房门掩上,她坐在沙发上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肺里便有了满腔的苦闷和愤怒。
她得忍着!
她得听从司马翀的规劝,任着羊万福和姚小小肆意膨胀,静候时机击败他们。
一支烟还没抽完,门外却传来了汽车声。
罗椿春心想这样凄风苦雨的天气谁会来矿上,起身去窗户边张望,只见一辆警车横在厂院中央。
禁不住吓一跳,心说一定不妙,莫非矿上出了是非,急忙穿上外套迎出去,车上已下来两男两女,四人警服警帽,腰间束着皮带,煞是威风。
“你是兴海煤矿矿长罗椿春同志?”为首的一个魁梧汉子立在她面前问道,声音洪亮,眼神犀利。
罗椿春身子颤了一下,赶紧回答是,堆上笑脸准备将他们几个请进办公室。
不料身后的另一个男警察上前对着她敬了一个方正的军礼,随后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朗声宣读:“罗椿春同志,因你涉嫌制造同达煤矿煤井瓦斯爆炸事故,经过周府县公安局多方调查取证、经周府县人民检查院批准,予以对你逮捕,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犹如一声晴天霹雳在矿区院中炸开,罗椿春一时间魂飞魄散,聚集在食堂门口打饭的矿工们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
“你们一定搞错了,这里是兴海煤矿,同达煤矿煤井爆炸事故当事人已判刑,这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情急之中,罗椿春试着争辩,她的声音在打结,嗓子像是有一块石头堵着,发出的声音沙哑而难听。
“请配合我们的工作,你有话可以到公安局去讲,请放心,我们不会乱抓无辜!”
不由分说两名女警察拥上来,她们左右操作将罗椿春的双手反剪,随即一把锃亮的手铐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冰冷和刺痛让罗椿春的眉头紧皱,没来及再做分辩,她已被女警察推搡着上了警车。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姚小小高喊着从食堂门口跑过来,她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恐惧,显然她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
“你们抓错人了——一定抓错人了!同达煤矿的爆炸事故是他们自己的事,与我们兴海煤矿没有任何关系,你们一定弄错了呀!”
姚小小拍打着警车的玻璃高声叫嚷,罗椿春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明白过来,同达煤矿的事故被公安重新调查,自己被逮捕,事情的起因绝对和姚小小没有任何关系。
甚至,和老羊没有任何关系。
毕竟,他们谁也不希望兴海煤矿被查封倒闭。
那么,怎么会翻案了呢?这一切来势凶猛,没有任何预兆,自己已被逮捕,说明公安掌握了实际而又可靠的证据,姚麻子设计陷害何志东的事,终于被人捅破了紧锁的秘密,真相一旦核实,兴海煤矿将面临意想不到的灾难!
而罗椿春呢?她要面临怎样的困境?她将面临怎样的惩罚?
她问自己,警车已呼啸着冲出兴海煤矿的大门,姚小小象个失疯的傻子带着矿工们冲了出来,然而他们的高呼和追赶只是徒劳,警车将他们迅速抛在了身后。
罗椿春知道自己的人生将被改写,她用肉体和美貌换来的一切荣华富贵将成往事。
车子驶下山坡,在拐过那棵瘦骨嶙峋的老柳树时,罗椿春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枝头上有没有系着红绳子——那是她和尹向荣之间约会的信号,是他们爱情的纽带。
如今,早已扯断了。
在想到尹向荣的一瞬间,乔丽丽的名字跳进她的脑海。
罗椿春至此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命中注定,她生命中的劫难有些天定,而这一次,离不开乔丽丽的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