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3号,罗椿春接到了乔丽丽的电话。
她不冷不热地应付着,听乔丽丽客套了几句,然后问罗椿春什么时候安排车辆给东风厂送煤炭过来。
“你说几号就几号,我给你安排。”罗椿春一手握着话筒,一手拿着钢笔在桌上有节奏地敲来敲去。
乔丽丽听着钢笔发出的敲击声,揣摩着罗椿春的心态——这个女人摆明了不想和她有多余的联系,对待她象对待陌生的客户,客气中有着拒人千里的态度。
乔丽丽一点都不介意,她只想得到她想得到的——和尹向荣结婚只是她施展宏图的第一步,而第二步已取得了决定性的成功——她怀上了尹向荣的种子,在法律的范畴上她是尹向荣合法的妻子,从伦理的定义上她即将成为尹向荣儿女的母亲。
往更准确、更实际来说,她是何志东的儿媳妇,即将为何家繁衍后代!
“安排上就好,你是兴海煤矿的矿长,一定日理万机,就怕你忘了给我们厂送煤的事。”
乔丽丽说完轻轻挂上了电话。
她才不想惹罗椿春生气,也不想惹自己生气,她怀孕了,得平心静气养胎。
目前来说,她能不能生下尹向荣的孩子,决定了她宏图伟业的这盘棋!
罗椿春听着电话挂断,她扔下了话筒。
她的心里堵着一团棉絮,这团棉絮堵得太久,浸泡着无数的失落和难过、痛苦和煎熬,让她日日夜夜吃不下睡不着。
她原以为自己亲手把尹向荣交给了乔丽丽便会死心。
她原以为自己的人生只需要金钱填补空虚便会幸福。
她原以为自己不需要爱情、可以放弃爱情,可以将她和尹向荣短暂的相遇相爱埋进一座黑漆漆的坟墓。
而只要想起尹向荣和乔丽丽在一起她会条件反射地痛苦满怀。
她从乔丽丽的语气中感觉到了什么叫人生美好。
尽管,她还不知道乔丽丽已怀上了尹向荣的种子。
她认真想过自己的前程,也认真想过尹向荣和乔丽丽的前程。
她这辈子不会再轻易接纳一个男人走进她的生命了,而尹向荣最终会和乔丽丽相守到白头。
男人可以娶他不喜欢的女人为妻,女人也可以嫁给她不喜欢的男人为夫。
但只要有一方喜欢,有一方坚持,有一方付出,这样的婚姻其实也算是一种稳妥的婚姻了。
乔丽丽是喜欢尹向荣的,这已足够。
时间会冲淡一切,关于罗椿春和尹向荣的过去,会付之东流,会被时间所淹没。
时间也会创造一切,关于乔丽丽和尹向荣的未来,他们会为人父为人母,从最初的敷衍到最终的相融,时间会让他们成为最好的伴侣和亲人。
罗椿春眼前的痛苦不仅仅是关于对尹向荣的依依不舍和时时惦念。
她经历过风月的磨砺,真正的爱她可以埋藏在心底——做为对自己过去失足的惩罚,也做为自己年老时的回忆。
而让她在痛苦中惶惶不安、心有余悸的是乔丽丽的存在。
乔丽丽手中捏着她的命脉,捏着兴海煤矿的命脉。
乔丽丽的存在象一颗定时炸弹,一不小心便会引爆带给罗椿春灭顶之灾!
她用自己的青春之躯换来了地位、金钱和荣誉。
稍不小心,得到的一切便会因乔丽丽全盘覆灭!
所以,在挂断电话之后,罗椿春起身披了一件棉衣来到了老羊的房中。她决定给东风厂送去煤炭,不能延误,今天就得送去,她从乔丽丽平静的语气中意识到自己被这个女人无情地勒索!
她甘愿被勒索,为的是求来平安。
老羊听完矿长的吩咐,摘下鼻梁上的金边眼镜,眼皮没有抬,盯着手中的账薄说道:“东风厂前面的十车煤炭还挂着账,怎么现在又要送煤?前账未清,又赊新账,她当咱们兴海煤矿是慈善机构啊!”
最后一个啊字拉得很长,余音缭绕,仿佛是看不见的一根钢丝勒住了罗椿春的脖子,她半天喘不过气来。
“掌柜子在世时可从没有这么大手大脚支过钱呀,前面你一次性支了三十五万,说要采购一批卷扬机,到现在机子没个影儿,又说要将矿区的宿舍重建一下,趁着冬季材料便宜要备料,也没见到你拉一块砖、拉一根钢筋来,这可是二十多万的现款,这样大的开销,实物也没见,发票也没见,你叫我怎么向大家交待?上面来人审计查账,我拿啥把这些窟窿填平?”
老羊的话从钢丝绳变为鞭子,一字一句抽打着罗椿春的心。
她感觉到了疼痛,但她须得忍受这疼痛。
这些钱是她支出来送到乔丽丽手上的,三十五万纯属于敲诈,乔丽丽说得明明白——既然罗椿春不再追讨马小国的借款,那么她要同样金额的一笔钱也在情理之中。
后面的钱是近期的支出,是乔丽丽列出的红星厂的所需。为了让红星厂重启、为了让尹向荣能成为一名合格的砖瓦厂厂长,乔丽丽一个狮子大张口,向罗椿春要来了所有的重启资金。
罗椿春知道老羊完全有能力将这些不合理的支出变为合理的支出,老羊有老羊的渠道,也有他的方法,他应付过矿务局和税务局的各种检查。
此刻她站在老羊的面前象一个局促不安的孩子,做错了事面临着他的批评和斥责。
但,老羊分明又不是批评和斥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罗椿春的身份。
他再能干再神通广大也不过是兴海煤矿雇佣来的会计,是资深的大管家。
而罗椿春才是兴海煤矿真正的主子,就算罗椿春将账上的钱全部支出,肆意花完他也没有权利去干涉!
老羊不过是仗着自己和姚麻子表兄弟的关系,仗着他受姚麻子之托协助罗椿春管理兴海煤矿,他才表现出了不满和尖锐。
“羊会计,你是在怀疑我胡乱开销对吗?卷扬机我看了好多产品,都是以前的旧款式,我想着兴海煤矿也算是大企业,有些设备得跟上潮流,得有先进的东西。修建矿区的宿舍迫在眉睫,有几处房子都漏雨了,要是遇到夏天降暴雨塌了也有可能,房子塌了是小事,砸死人可是一起不小的事故!我已经订了材料,只等过完年拆除重建,兴海煤矿的钱当然要用在兴海煤矿上,我拿这么多钱有何用?你看我缺钱花吗?”
罗椿春不得不耐心做出解释。
心里却有了釜底抽薪的想法。
对于羊万福她忍耐好久了,刚成为兴海煤矿的女矿长,她觉得暂时离不开他。
时间一长,她觉得尽快让这个老家伙离开煤矿才是英明抉择。
怎么打发他离开,怎么让他心甘情愿地离开,罗椿春得想想办法。
“那东风厂什么时候来结账?”老羊翻着账薄,他的食指放在了十车煤款的纸页上敲了敲。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要是乔丽丽不结清旧账,怎么能再给东风厂送煤炭呢?
“她那么一个大厂子,还会少了这点钱!要是结不了款,我直接上她厂里拉砖瓦,正好咱们要修宿舍!”
罗椿春面不改色说道,心里却有些慌,乔丽丽让她陷入沼泽,前脚踏进淤泥还没拔出来,后脚紧跟着陷了进去。
而这才刚刚开始,到下月的今天,她还得再送煤过去。
她不想下个月的今天再向羊万福解释了,她感到厌恶,也感到烦累。
老羊冷笑出声,笑声从他的牙缝中迸出来,象鹧鸪惊起飞过麦田。
“你说怎样都行,罗矿长,只是我把丑话说前头,矿上的钱都是矿工们的血汗换来的,你想怎么花都由你,但出了事你得一个人担着,可别想着把我们拖进去!”
“会出什么事?”罗椿春反问,眸子里射出寒光。
她早防着羊万福,防着每一个人。
同达煤矿是前车之鉴,她不希望同样的事故发生在兴海煤矿。
“只有老天爷知道,你我都是凡人,怎么会预料到明天的事呢?”
老羊抬起眼皮,褐色的眼珠子藏着轻蔑的笑意。
他拉开抽屉去开票——矿上拉出去的每一吨煤炭,都要经过他的手传达到装煤的工人手上。
没有这张票据,没有人敢私自拉出煤矿。
罗椿春点点头,她没有再说话转身出了门。
她在思谋着如何打发走羊万福。
同样,老羊看她出门,同样思谋着如何赶走这个女人。
姚麻子临死之前交待过他,要在合适的时候将兴海煤矿从罗椿春手中夺回来。
老羊得想万全之策——既要保住姚林子的兴海煤矿,又要毫不留情断送了罗椿春的美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