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听得心绪激荡,两个铜铃大的眼珠子都瞪圆了。
好家伙,自家娘舅真是好大的体面,过个生儿,上门祝寿的宾客,什么王爷、武将,就连内阁首辅都要给面子,登门祝寿,这是何等的权势?
同一时间,荣庆堂中,满堂珠翠,温暖如春,欢声笑语响起在每一个角落。
贾母坐在罗汉床上,由着鸳鸯以及琥珀捏着肩头,面上带笑,神情闲适、放松。
下方的绣墩上,王夫人、薛姨妈、凤纨、迎春、探春、黛玉、宝钗、湘云、宝玉等人赫然在座,身后丫鬟随侍着。
十二扇屏风隔断的荣庆堂,婆子、丫鬟垂手侍立着,嗽声不闻。
“义哥儿媳妇儿,有些日子没见了。”贾母笑着寒暄道。
王义的媳妇儿领着女儿,也随着王义来贾府这边儿串门子。
女儿十二岁,名为王姿,小姑娘身量不高,粉腻、娇小的瓜子脸上,不施粉黛,柳叶细眉下,细眸盈盈如水,由凤姐在一旁拉着手说话。
宝玉在一旁不时偷瞧着王姿的脸色,满月脸蛋儿上,有着跃跃欲试之色,想要上前搭话。
暗道,这王家姑娘,看着竟也是个闺阁琼玉。
黛玉身后的紫鹃,轻轻扯了扯黛玉的衣袖,以目示意。
黛玉星眸转了转,这才看向宝玉的神情,见宝玉目光呆呆出神,面上带笑,暗暗摇了摇头。
宝二哥原是这个性子,倒也没有什么出奇。
王姿以往在金陵省居住,也是不久前才至神京。
王义的媳妇儿李氏,则是一个满头珠翠,身着绫罗绸缎的花信少妇,二十八九岁,削肩纤腰,瓜子脸艳丽、妩媚,许是妆容之故,看着多少有几分狐媚之相,笑道:“老太太若得空暇,也过来热闹热闹才是啊,婆婆那里来念叨着你的。”
贾母笑了笑,心头却有几分不悦,按着辈分,也只有王子腾媳妇儿过来拜访的道理,遂问道:“一晃也有小一年没见了,她今儿个怎么没过来串门子?”
李氏笑道:“因明儿个是老爷的生儿,婆婆要接待各家诰命,忙得抽不开身,我说让她歇着,我来筹办,但婆婆偏是闲不住的,还说来的都是京里一二品的太太、夫人,不好怠慢了。”
贾母脸上笑容又是一滞,心里就有些堵得慌。
虽贾母不知什么是凡尔赛,但听着李氏眉飞色舞地叙说,也有几分不舒服。
王夫人好奇问道:“都请了哪些宾客?”
这一问,可谓正中王义媳妇儿下怀,脸上笑意愈发繁盛,道:“回姑姑的话,就我知道下了请帖的,有北静王爷、南安王爷府上、镇国公,理国公、治国公、修国公、缮国公……这十来家老亲,还有京营那些都督、参将、游击将军这都不用说了,老爷管着京营里的几十万人,这都没说下面的千户,真要全过去了,只怕府上要摆一百桌流水席都不够呢。”
一旁薛姨妈听着,心头欢喜不胜,脸上挂着与有荣焉的笑意,附和道:“这生儿过得真真是气派,体面。”
众人都是附和笑着,这是气氛组。
薛姨妈笑着,然后看向一旁的宝钗,却见自家女儿脸上虽也挂着浅浅笑意,但熟悉自家女儿性情的薛姨妈,还是看出一些不对。
暗道,难道她方才的话,哪里有什么不妥?
宝钗杏眸闪烁,却是捕捉到贾母脸上的神色变化,端起一旁的茶,品了一口香茗,心头倒是有几分了悟。
凤姐丹凤眼笑意流溢,说道:“嫂子,堂兄刚才这是去请了珩哥儿?”
王义媳妇儿笑道:“是啊,老爷对珩表弟可是看重的狠,听说表弟剿寇还京,都迎候到了神京城外,哪天也正好碰到了姑姑和宝钗妹妹吧?”
说着,看向薛姨妈。
薛姨妈点了点头,面上笑意依然,心头却有几分不是滋味。
那天,她还以为兄长是出城迎她来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宁国府这边儿,薛蟠胡思乱想的空当,王义正自享受着贾政的羡慕目光,心头不由愈发欣喜,趁着机会,皱眉说道:“姑父,不是我说,珩哥儿这官儿没当几天,谱儿却是摆的是愈来愈大,前几天,他从外间班师回来,我父亲亲自出城迎他,说为他接风洗尘,结果他倒好,不冷不热的,我就想说,他这是瞧不上我们这些老亲还是怎么着?”
薛蟠插话道:“兄长,不是说珩表兄去进宫面圣了吗?”
王义:“……”
薛大脑袋,你不开口,没人给你上笼头,牵着去卖了!
贾政面色顿了顿,看着王义,道:“珩哥儿性子虽清冷一些,但对一些老亲礼数还是周全的,只是上次封爵,似乎也没来几家亲戚来道贺。”
贾政也不是傻的,这会儿也知道王义是在挑他贾家的理,反过来提及了贾珩当初封爵庆宴一事。
王义脸色一顿,气势弱了几分,道:“当初,父亲不是不在京里吗?”
贾政凝了凝眉道:“好了,那些事儿就先不说了,听说珩哥儿和你父亲同在军中共事,以后该互相提携、扶持才是啊。”
王义听这话就觉得老大不痛快,究竟是谁提携谁?
论起官职来,他父亲是京营节度使,贾珩才掌一军。
就在王义脸色怏怏之时,就听到外间仆人来禀,“珩大爷过来了。”
听着这话,王义一愣,凝眸望去,只见一个身形颀长,面容沉静的少年,已然迈步而来。
一见贾珩,贾政即刻站起,笑了笑,唤道:“珩哥儿,你过来了。”
薛蟠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面带欣喜,笑道:“珩表兄,你可算是来了。”
昨个儿的事,他都听说了,他妈想送他去学堂,是这位珩大哥坚决不许,并给他指出一条好路子,到舅舅身旁从军为将校。
想着也能领着不少人……
薛蟠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郁。
虽说当初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但那是他当时猪油蒙了心,胡乱嚷嚷。
王义这会儿坐着就多少显得扎眼,目光阴了阴,也只得站起身来,看着对面整整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少年,那股不适之感愈发强烈,皮笑肉不笑道:“珩哥儿真是仪表堂堂,常听父亲提及过珩哥儿,如今一见,当真是见面更胜闻名,年少有为啊,年少有为啊。”
贾珩面色澹然,转头看向贾政,疑惑道:“这位是?”
珩哥儿,也是你能叫的?
事实上,东西两府,除却贾母、薛姨妈、王夫人、贾政这些上了年纪的,罕少有人称贾珩为珩哥儿。
王义:“……”
心头不由涌起一股怒火,虽早就知道这厮小人得志,但见其这幅嘴脸骄横不可一世模样,仍是压抑不住怒火上涌。
贾政道:“珩哥儿,这是你王家表兄王义。”
贾珩瞥了一眼王义,其实他方才听到了王义的一些话。
只有四个字评价,不知所谓!
据他所知,这位王大少并没有混官场,身上捐了候补同知,平时做着生意,同时帮着王子腾在家中迎来送往地交际。
“原来是王家兄弟,不知王家兄弟在那所衙门高就?”贾珩有意问道。
王义:“……”
脸色又青又白,如何不知这是在给自己出丑!
贾政解释道:“你王家表兄在京中做一些生意,身上捐了个候补同知。”
贾珩点了点头,“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在主座上落座了。
见贾珩态度如此“倨傲”,王义面色也有几分冷,语气自就带着硬邦邦,道:“珩哥儿,明个儿是我父亲的生儿,珩哥儿明日还请务必赏光才是。”
说着,将袖中的拜帖重重拍在小几上,分明是带着怒气。
贾政见此,心头“咯噔”一下,目光在王义与贾珩身上来回盘桓,叹了一口气,暗道,年轻气盛。
贾珩冷声道:“明个儿是王节帅的生儿?恐怕抽不开身,我约了李阁老在兵部商议军务,之后事了,还要往五城兵马司以及果勇营处置公务,还请王家兄弟代我向王节帅示意,明日会有一份儿厚礼奉上。”
其实并非单单是针对王家,还真是有事儿,他回来也歇了两三天了,也该坐衙视事了。
至于王子腾的生儿,可去可不去。
红楼原着中第五十二回就有,宝玉曾如是抱怨道:“一年闹生日,也闹不清。”
贾珩有理由怀疑王子腾借生儿日大肆揽财,或是拉拢势力。
再说这王义太过傲慢,全无待人接物之礼。
王义一听此言,讥笑一声,道:“知道珩哥儿公务繁忙,但还能忙过政务繁忙、日理万机的内阁首辅?明儿个,五军都督府、十二团营的将校、还有内阁的杨阁老说不得都来赴宴,唯独珩哥儿事务繁忙?”
看着对面那张比自家女儿大不了一二岁的年轻面孔在和自己摆谱儿,心头就是邪火难抑。
其实,王义不会承认,是嫉妒之火在熊熊燃烧。
贾珩才多大?
但其父王子腾亲出神京相迎,最终还被拂了面子。
当然,这也是其人心态没有摆正。
贾珩面色微顿,心头思忖着。
杨国昌,他怎么和王子腾搅合在一起?
记得这位内阁首辅,对王子腾这等武勋的态度一直很冷漠。
“是了,北疆防务渐为武英殿大学士把持,楚党势必要在北面用事,而齐党在边事的话语权会被逐渐削弱,杨国昌为了巩固首辅之位,肯定要寻找军头儿另作支撑,而王子腾许是其物色的人选之一,只是,以这位老狐狸的手腕,会旗帜鲜明的给王子腾庆生儿?这能被满朝文武喷死……”
见着贾珩沉默不语,王义还以为贾珩被自己震到,瞥了一眼贾珩,正待出言,耳畔却响起一把声音。
“送客!”
却是此时,仆人的声音响起。
贾珩这边儿分明已端起茶盅。
不想和这王义多作废话。
其实,这时代端茶送客渐成官场习俗。
王义见此,脸色铁青,只觉一拳轰在空处,冷哼一声。
薛蟠在一旁瞧着,铜铃大小的眼睛转了转,隐有几分明悟。
这是闹将起来了?
所以,究竟是王家表兄家的体面大,还是他珩表兄的体面大?
一时竟有些辨不清。
就在薛蟠思量之时,却听得外间一个小厮,站在廊下道:“珩大爷,宫里皇后娘娘打发了人来传口谕了。”
内厅中的众人都是一怔。
贾珩凝了凝眉,起身,问道:“有没有说是哪位公公?”
暗道,皇后娘娘打发人来传口谕,难道是夏守忠?这位老太监,可是贪财如命,直接勒索钱财。
那仆人应着,转身连忙去了。
过了有一会儿,一个婆子面上喜气洋洋,进来报信说道:“是西府的大姑娘,带着两位女官还有宫里的公公,领着皇后的口谕,说是明个儿,请珩大爷去宫里赴宴呢。”
因是口谕,传谕流程倒也没有多么严格,元春进来之时,因都带着女官,就呆在马车之上,简单叙说口谕内容,便于贾府清理闲杂人等。
否则,皇后宫里的女使让人瞧见,也不大妥当。
王义:“???”
薛蟠面颊潮红,惊声道:“宫里的皇后娘娘,怎么会请珩大哥赴宴?”
贾珩闻言,面色微怔,暗道,元春,她这时候怎么出宫了?
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乜了眼一旁脸色变幻,呆立原地的王义。
冷哼一声,倒也不理王义,转而看向一脸震惊之色的贾政,轻声道:“政老爷,元春姐姐出宫传口谕,也是顺道儿回家探亲,这应是皇后娘娘的恩典。”
在他想来,宋皇后以此施恩,多半是因魏王陈然之事而投桃报李。
贾政心绪五味杂陈,竟觉鼻头一酸,连连道:“好好,好啊,这真是天大的恩典啊。”
作为人父,骨肉分离,倏忽几载,如今重逢,心头悲喜交集。
贾珩转过头吩咐那婆子,多唤一些嬷嬷和丫鬟,随着自己去迎元春。
回头看向王义,皱眉沉喝道:“如无他事,阁下还是先回罢,来人,送客!”
这等恶客,没有乱棍打出去,已是给贾政面子了!
王义脸色一顿,怔怔看着对面的少年,嘴唇翕动,想要说些什么,但对上那一双冰冷的目光,竟生出一股怯惧,咬了咬牙,在两个仆人的“请吧”的声音中,一甩袖子,灰溜溜而去。
薛蟠见着这一幕,瞪成铜铃的眼睛闪了闪,隐隐明白了什么。
此刻,不仅是贾珩得了信,就连西府荣庆堂中的贾母、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也听到禀告。
荣庆堂中,正自听着王义媳妇儿凡尔赛的贾母,已然喜不自禁,竟是从罗汉床上坐起,欢喜道:“现在人在哪儿呢?”
林之孝家的笑道:“大姑娘现在东府呢。”
王夫人喜极而泣道:“真真是大恩典了,她一去好几年,我们娘俩儿拢共也没见着几面,可算是回来看看来了。”
林之孝家的笑道:“听说是传了皇后娘娘的口谕,让珩大爷入宫赴宴呢。”
贾母笑道:“还是因为珩哥儿,你们听听,皇后娘娘请着入宫赴宴,这是多大的体面。”
李氏、王夫人:“……”
薛姨妈闻言,白净的脸蛋儿上笑意流溢,眼角的鱼尾纹跳了跳,转头看向一旁的宝钗,却见自家女儿微笑不语,杏眸隐见思索之色。
贾母笑道:“鸳鸯,快搀着我过去。”
然后看向迎春、探春、宝钗、湘云、宝玉,笑道:“都过去,见见你元春姐姐。”
一时间,众人都是面带喜色,纷纷离座起身,准备前往东府。
就在这时,又有婆子跑过来说道:“老太太,珩大爷说不必过来奔波,待东府那边儿传了口谕,随着大姑娘过来,一同用饭。”
贾母闻言,点了点头,笑道:“鸳鸯,快吩咐后厨,准备午饭。”
鸳鸯笑着应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