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肥?”
这话别说一干里长听不懂,就连一些吏员也听不懂。
骆韶、周茂、杨亮等人虽然知道这回事,可依旧有些挠头,不知道顾正臣这一套行不行得通。
顾正臣看着一头雾水的众人,正色道:“今年春日,县衙制沤肥于小柳林,经过数月沤制,沤肥已成,随时可以拿去肥田,加上豆油坊制出的豆饼,大致可供三千亩地。县衙打算将这些沤肥,贷给百姓使用,挑选三千户人家,你们这些里长回去之后,可以与百姓商议。”
里长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智水里长孙品站了出来,问出了大家的担忧:“县太爷,这沤肥贷给百姓,可是自愿的?”
顾正臣笑道:“这是自然,强人所难的事本官还做不出来。”
孙品松了一口气,众里长一个个放松下来。
只要不是县衙强行摊派,那事情就好办,大不了就说百姓不乐意。
六里甸里长冯重深深看着顾正臣,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这贷沤肥,是怎么个贷法,我等孤陋寡闻,并没听闻过如此说法。”
顾正臣抬手,止住众人的议论:“贷沤肥,在句容是前所未有之事。本官不想凭空增加百姓负累,愿意给县衙贷沤肥的百姓,与县衙签一份文书,可以直接将沤肥拉回去,用在地里之后,在地头挂个标识,证明这是实用过沤肥的地块。”
“待有了收成之后,理算清楚寻常田亩收成几多,再称量出沤肥田收成几多。以超出寻常田亩收成部分的三分之一粮交给县衙,权作沤肥费用。”
贺庄里长周信喊道:“若是沤肥田收成不如寻常田亩收成,又该如何?”
顾正臣保证道:“县衙不收半斤粮,不会因此扰民与追讨。”
一干里长算是听明白了,贷沤肥,说到底就是无风险的试用,百姓增收,可以将多出来的粮食分成三份,取一份给县衙,百姓没有增收,那这沤肥用也就用了,没损失,也不用担心承担责任。
这种举措对百姓而言,绝对谈不上什么吃亏。
冯重直接喊道:“县太爷,咱要为六里甸的百姓要二百份沤肥。”
顾正臣看向骆韶:“将文书拿出来,交给里长。里长在文书条款后的格子中添加百姓名字,按手印,交给县衙,县衙会按百姓数量,约定好沤肥运输日期。这类契约文书只能添加三千丁口的姓名,若还有百姓想要沤肥,则需要等明年了。”
骆韶将文书发给冯重,其他里长纷纷伸手讨要。
待一干里长与老人离开之后,周茂很是不理解地看向顾正臣:“县尊,只是三千户而已,不需要惊动这么多乡里吧,句容县城周围的田亩不止三千亩……”
顾正臣自然清楚句容县城周围有多少田地,只够三千亩地的沤肥,无论如何是不够分的,但依旧选择了这种方式,让每个乡里参与进来,哪怕是这个乡里之中只有那么几十亩、一百亩地用上沤肥。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
顾正臣简短地回答,然后转身离开。
周茂看向骆韶,骆韶笑道:“县尊这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引导百姓自己制造沤肥。若是秋收时上了沤肥的田地收成好过往年,百姓自会参与其中。说沤肥好千百遍,不如让百姓亲眼看到沤肥的效果。”
稻香起,磨刀霍霍。
在百姓准备夏收稻谷时,朱元璋正在审定礼部关于鸡笼山功臣庙礼仪之事,待敲定细节之后,朱元璋返回华盖殿,传金吾卫指挥佥事陆龄。
陆龄入殿行礼,高呼万岁。
朱元璋没有说话,只是自顾自批阅奏折。
沉闷无声的大殿,让陆龄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抑,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抽离自己的身体。
不敢起身,甚至不敢抬头。
陆龄跪着,额头滴下汗水。
朱元璋将一份奏折丢下,看向陆龄,沉声问:“陆龄,你跟朕作战多年,是有功劳之臣,若你犯了错,坦言告诉朕,朕可以宽容你一次。”
陆龄想了想,这两年来自己并没什么过错,便直言:“陛下,臣冤枉。”
朱元璋冷笑一声:“冤枉?呵呵,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把握,没人能保你项上人头。”
陆龄犹豫了下,依旧喊冤。
朱元璋一拍桌案,猛地起身:“怎么,还要朕给你提个醒不成?洪武四年,定辽都卫,马云、叶旺为都指挥使,而你负责向辽东海运粮食一万两千四百石!”
陆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不由瘫软下来。
朱元璋怒斥:“当年你奏报,说是海上遭遇风暴,有四十余船只倾覆,损失了四千七百余石粮,还折损了七百一十七名军士!是不是如此?”
陆龄说不出话来。
洪武四年的事,到现在都已经三年了!那一场海难事故,皇帝是如何知道真相的?
朱元璋走至陆龄身前,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根鞭子,愤然抽了下去,陆龄浑身一颤,倒地哀求:“陛下,臣错了。”
“错了?当听闻七百一十七名军士折损于大海之上时,朕是何等痛苦!你现在有人告诉朕,当初实际折损军士是三百一十七名,而那四百军士,不是被你发卖出去为奴,便是给了你不少好处,你让他们转为百姓离开卫所!”
“这还不算,你还敢截留朝廷对这些军士家眷的抚恤!陆龄,你好大的胆子!上欺朕,下欺士卒!如此罪责,你有几个脑袋可担?”
鞭子重重落下,一次又一次。
陆龄被打得遍体鳞伤,痛不欲生,到最后只剩下微弱的求饶声。
朱元璋丢下鞭子,厉声下令:“严刑审问,问问当年还有谁参与了此事,但凡查出,一律问斩!”
张焕带人将陆龄押了下去。
朱元璋余怒未消,命人传来沐英:“差人问询定辽都卫的指挥使马云、叶旺,让他们追溯调查洪武四年海难一事,另外,将顾正臣的开海文书,也抄送一份过去,问问他们二人的意见。”
沐英应下。
马云、叶旺也是有勇有谋的将领,且有水战经验,洪武四年,自山东登州、莱州渡海北上,进至金州,开辟了辽东战线,与驻守东北的纳哈出对峙。
洪武六年时,纳哈出犯辽阳,叶旺与马云领军逆击大破之,追至浑河百余里,纳哈出弃辎重奔开原。
这一次战斗的胜利,为大明稳固辽东沿海一带区域打下了基础。
此时陛下想要问问这两人的看法,恐怕与两人渡海作战、水战经验,熟悉大海有关。
朱元璋此时确实有些犹豫不决。
一方面,靖海侯吴祯的作战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海寇,现在有市舶司的人说,海寇问题之所以一直解决不了,全都是因为沿海百姓的缘故,是他们野性难驯,不断私自出海,加入海寇以对抗朝廷。还有说是沿海百姓勾连海寇,递送情报,以至于官军几次围剿都无法奏效。
通过更为严厉的禁海举措,确实可以切断海寇与沿海百姓的联系,可这种举措,兴许可以削弱海寇的力量,但并不能真正意义上消灭海寇。
再者,顾正臣所提到的“打劫富户”计划,朱元璋确实很心动。朝廷不能一直放任大户坐大积累无数财富,需要想尽办法从他们手中拿出财富来,海洋深处的货物是“打劫”富户的最温和的手段。
顾正臣提出了各种理由,明确了各种问题,可他没有被一封封文书扰乱心情的急躁感,没有感受到海寇蠢蠢欲动而官兵屡剿不绝的挫败感!
朱元璋很急躁,也有些挫败,似乎大海根本不听话,似乎海寇永远无法解决,在这种情绪之下,自己真的很想一禁了之!
急不得,急不得!
朱元璋强压心头的躁动,对行礼将退出大殿的沐英补充了一句:“告诉顾正臣,朕要不沉落的海上堡垒,让他将图纸尽早送来。朕可以等他制造火器,是因为元廷无力大举南下,但海寇等不得,必须早点消灭!”
沐英见朱元璋如此急切,便提议道:“要不,臣亲自去一趟句容?”
朱元璋想了想,此时大都督府内的事并不多,便点头答应:“那就去吧,让毛骧点五百羽林卫精锐一同前往。”
沐英愣了下,不明白自己去一趟句容,怎么还出动了羽林卫。
朱元璋踱步:“朕听说顾正臣在句容卫中安排了特训,那里的军士生猛得很,让羽林卫的人试试,若是输给了句容卫,呵呵,你也好问问顾正臣练兵之道。”
沐英恍然。
感情是想让句容卫与羽林卫军士比武,这就有点欺负人了。虽然说句容卫的军士都是出自亲军卫,可羽林卫不同其他卫,他们担负着皇宫的守备职责,都是百里挑一的彪悍军士。
沐英没有耽误,当天就和毛骧带军士出了金陵城,直奔句容而去。
顾正臣命人贴了告示,暂停放告。
这一段时间,百姓要忙碌收割庄稼,县衙并不受理一般案件,顾正臣终于等来了自己休息的时候,正准备与张希婉探索生命的奥秘,结果又被沐英给搅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