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冯道早已备下车马于大海寺山门前。吴启一边腹诽永安和尚这么能折腾,害自己一大早便步行十数里地。出得大海寺时只感觉在山上的早饭算是白吃了。
永安方丈直送两人至出口时,吴启一看原本空寂的广场上此刻竟满是执戟带甲的兵卒,他们整整齐齐地在空地上排成两列,中间有车,有马,有高举的罗伞,亦有数个卫士打着团扇。铺排开去竟不下于数百米。
吴启只在电视剧中见过这等景象,此时亲眼目睹忍不住心中震撼,暗道一声“好威风”,难怪世人争着抢着当大官,做皇帝。
永安依依与吴启道别,似有不舍,令吴启万分意外,又有些感动。没想到他一个出家人还是性情中人。
冯道笑着对永安道:“你这老和尚着相了。”
永安洒然一笑道:“我心中有本相,我即是我,何来着相?”说罢朝吴启行了个佛礼,与一众僧侣转身返回寺中。
冯道指着眼前的仪仗卤簿道:“吴小哥,按照规制,以我的品级就只能搞这么大阵仗了,你万不要嫌弃啊。请上马,我为你取鞭执凳。”
吴启被吓了一跳,他就是再不懂事也不敢让当朝宰相牵马,他恭敬地说道:“老大人您太客气了,在下知道你是给那人面子,但是这样太过了。晚辈万万不敢。”
他的性格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冯道用这种大礼招呼他,还让他不要嫌弃仪仗太轻,吴启心道这都是宰相的规格了,再重不成皇帝的仪仗了?在古代社会“僭越”可是大罪。这点事情他还是知道的,电视剧不知道看过多少了。
对冯道这种官场老人、政治能手而言这种事情不会不知道。吴启拿不准他是故意害他呢还是一时激动说错话。哪里敢接受,在场几百号人,若有一人多嘴那么这天下虽大恐怕也寸步难行。
冯道却笑道:“不过,不过。请上马。”
吴启只是不受,冯道略一思量已知道问题所在,悄悄对吴启附耳道:“小哥怕对皇权僭越。但恐为时晚矣。”
吴启心中“咯噔”一下,脸色微变道:“大人什么意思?”他以为冯道在阴他。
不想冯道却道:“大海寺自李唐以降,皇亲贵胄,门阀士族来者不知凡几,甚至亦有帝王驾临,从未听说过方丈开中门迎接过什么人。小哥今天被这种待遇迎进大海寺,这可是太宗皇帝都未享过之尊荣。所以用我的仪仗相迎,怎么不是寒酸。”
吴启被他说得虚荣心爆棚,但又暗暗担忧,这要被天底下的皇帝知道,恐怕立时成为所有人擒杀的对象。
冯道长笑一声,他见吴启虽然脸色有些踌躇,但仍能镇定自若,不禁心中感佩。因为以吴启的年纪早过了少不更事,年少轻狂的时候,此时不惧自然是有所依仗又或镇定功夫惊人。他抓住吴启的手道:“小哥,莫忧心。哈哈,我担保你可无事。”
吴启急忙又推辞道:“非是晚辈不愿意,可我不会骑马。”
他这个回答一出,倒让冯道大为惊诧,当时的情况,达官贵族出行以乘马为尊,并不流行坐轿,是以凡有点身份地位的没有不会骑马的。
但他惯于察言观色,知道吴启并不是假装,自己面上丝毫不露道:“原来是这样,那不要紧。虽然有些怠慢,就只能委屈小哥请上后边的马车。”
吴启道:“大人,咱们这是去哪里?到底是谁让你找我?”
冯道却似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又牵着他往马车旁走,待车夫伺候两人上车后,两人对面而坐。这马车甚为宽大,估计也是平时这位宰相自用。
冯道抚着长须道:“河中有一圣山名曰‘浮戏山’,浮戏山中又有一仙境秘谷名曰‘环翠谷’,老夫正是受环翠谷之主所托来接小哥去做客的。”
吴启没想到这位冯大人竟丝毫不避讳,直接说出来意。难怪永安说有事尽可以问他。
吴启默念了几遍“环翠谷”的名字,确定并没有听过后,疑惑道:“大人,这环翠谷的主人在下实在不认得,你确定没有请错人?“
冯道点头道:“小哥放心,决计不会有错,请看。”
他说着自衣袖中竟掏出一卷黄色的绢纸,上边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了一篇文章,不下于四五百字。他展开后道:“此为陛下密诏,小哥请静听。朕绍膺骏命,执掌大宝。广有四海,牧养兆民,曾不知世之有真仙乎。昔人有言: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天地何长久,人道居之短。明明日月光,何所不光昭。四时更逝去,昼夜以成岁。戚戚欲何念?欢笑意所之...”
吴启听到这里实在听不下去,皱着眉头道:“冯大人,我听这个实在头痛得很,您直接和我说什么意思就成了。”
冯道愕然,他还是首次听到有人说皇帝的诏书旨意听不下去的,不过他为人圆滑之极,苦笑一声道:“也罢,既是密旨我就给小哥简短说说,大意是陛下梦到神仙相托,明令老夫代君到大海寺中还愿。”
吴启听到他说皇帝密诏时已有所猜测,此刻一经证实,懊恼道:“这位神仙七弯八绕的是什么意思?”
冯道却道:“老夫却大概知晓环翠谷主的打算。小哥当知仙凡殊途的道理。环翠谷主既想隆重把小哥迎到仙宫中,又不想与外人打交道,让我代办却正为合适。
一者我忝掌中书,在人间算是富贵已极,符合他对吴小哥的礼遇。再者我当年因谏阻定州之事遭囚,幸得环翠谷主遣人相救,此事虽已过去三十余载,但对于仙人们不过弹指一挥间,也算刚刚打过交道,属旧相识。是以让我来接。”
吴启道:“这么说皇帝让你来接我的,他自己怎么可能忍住不去寻仙?”
冯道压低声音道:“吴小哥倒知晓陛下的心思。不过想来陛下没有你我有仙缘。他只是得梦大海寺还愿,却并这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相托。更别提知道吴小哥你的存在了。
不过,此事过后,我想陛下会想办法结识你也说不定。”
吴启想到见皇帝稍稍有点兴奋,但转念一想道:“算了吧,我又不懂你们的礼节,到时候好事变坏事。冯大人,你能跟我再说说这位神仙的事情吗?也让我有个准备。”
其实他心中转着的念头是为何自己会得到神仙的另眼相看,要说理由,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位环翠仙人知道自己的来历,请他去叙叙旧,沟通下感情。
他心中暗道:“果真是出身决定一切,连皇帝都没有缘分和神仙聊天,自己要不是恰恰从南天大陆的仙人堆中出来,哪里有这种好命。”
他念及未来可期,内心中不住鼓舞振奋,心情大好。
冯道却笑容复杂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初见吴小哥时便感觉十分投契,如果小哥不嫌弃我已老朽,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吴启被他的话惊得无语良久,他虽然对五代史不熟悉,但此君既然给这么多皇帝做过宰相肯定是历史名人。再加之冯道的年纪让他喊声“叔叔,大爷”还差不多,兄弟相称,这也太乱来了。
讷讷一会后道:“这,冯大人,您老应该算是我长辈,我哪里敢,这多没礼貌。”
冯道却道:“小哥此刻尚与老朽同在凡尘,异日再见恐怕已为仙道中人。若得百年后,小哥做了个逍遥仙快活于世上,我却早已人道中断,论及年齿,谁长谁幼哪里还能说得清楚。”
吴启愕然道:“您老这么算的?”
冯道续道:“大海寺那老和尚是否给了你什么珍宝,哎哎,我因贪慕清廉虚名,身无长物,只在侍奉契丹耶律德光时被赐予一柄‘残剑’。”
他说着敲了敲车窗,也就喘息之间有人自马车入口处递进来一个长长地包裹,约有七八十公分左右。冯道解开包裹后从中漏出一柄黑色带鞘的武器。
从配鞘可知,这武器刃身宽阔,不似今日常见的长剑样式。
冯道把那武器捧在手中,吴启见它黑漆漆的握柄处镂着长短相接的回字纹,显得古朴而又庄重,刃未出鞘已尽显王者之气。
冯道言道:“吴小哥,此剑为秦汉古物,虽剑锋已失,但却锋锐无比,可谓削铁如泥。我从未见过有比之更加锋利之物。所谓宝剑赠英雄,权当是你我结识一场的见证了。”
他话音未落,眼角竟微微湿润。他故作遮挡地用衣袖擦拭眼角道:“人老多情,想到天地之长久,而为人道之路短,怎能不使人饮泣。兄弟,若蒙不弃,你就收了此物吧。日后你睹物思人,也能让我冯道之名常在天地之间留点回响。”
吴启看着这样一位老人流泪忍不住也生出感叹,古来多少人杰,如今都已化为尘土。人生苦短,道路漫长。
他忽然想到那首“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感受着其中隐隐透出的不甘,似已理解眼前这老头的心境。
他刚刚还以为老头是在作秀,但此时此刻却心有所感的接过那武器道:“冯,冯大哥。我也真是太不像话,要不我叫您冯叔吧?”
冯道破涕为笑道:“好兄弟,好兄弟,能为仙人的兄长已超出我的预期,哪里还敢做你的叔叔。你快看看此剑,喜欢不喜欢?”
吴启把这古剑握在掌中时已经喜爱非常,这剑就像一名遗世独立的寂寞高手,总予他一种岳滞渊停的感触。
他轻轻抽出剑刃,只见刃宽三指左右,剑体中间隆起一道细长亮白的纹路,整个剑身却闪烁着如墨的乌光。
待整个抽出来时,果然剑锋已不在,余下一个斜斜的断口。但这断口平滑整齐,绝不丑陋。仿佛天然的一般,反而赋予了这神兵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
吴启忍不住用手指轻抚中间的纹路。不想冯道却惊呼一声道:“小心!”
岂知他不喊还好,吴启被他叫声吓得手一哆嗦,右手中指已被中间的亮白纹路划伤,一滴殷红的鲜血霎时滴落到剑体上。这滴鲜血却极为奇怪,刚一接触剑身就已消失无影。
吴启骇然道:“他会饮血吗?”
冯道抓过他右手唉声叹气道:“都怪为兄没有提醒你,这剑太利,你一定要小心,你一介书生把玩这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在意。”
吴启苦笑一声,知道冯道也被青血的打扮长相欺骗,他刚要还剑入鞘,不料那残剑却忽得发出一声轻吟,接着剑身上竟突然古怪地透出两个暗红色的篆字来。
冯道轻“咦”一声道:“怪哉,怎的之前没发现有字,‘神工’,这是何意?”
吴启道:“有可能是这剑的名字。”
他把剑刃翻转过来,却发现另外一面同一位置处亦有两个篆字,如果前边两个字在冯道的提醒下还认得是“神工”,后边这俩就稍稍困难了。
好在冯道此时又念道:“裂天?”
吴启重复一遍道:“神工,裂天。莫非此剑名为裂天神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