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隔壁等待召见的商辂,不自觉的捏紧茶杯,听到朱见深提出大明三个弊时,紧紧地蹙起眉头。
官吏官风,这一点商辂是从正统到景泰和天顺中,领悟出来的,朝中宦官干政,像于谦那般说真话的大臣,少之又少。
虽说如此直言不讳说先帝,礼法不合。
商辂经过谨慎思考,最终认为朱见深所说的土地问题,边陲防御,确有其事。
商辂这次回京复官,对官吏,边疆储备将才,百姓土地都有思索,甚至还早早写了对策。
此事他不曾与任何人提起。
原因很简单,他削籍无官,无资格议政,再者就是他礼法束缚,先帝朝弊端浮出水面,也不敢承认。
先不说陛下说的对不对,仅凭陛下敢直言不讳,便是极好。
天顺帝虽废殉葬,又专门立优老之政,为七十岁百姓发放粮食钱帛,九十岁加倍供给,但与治国相比,真的不是什么明君。
治国如下棋,需统筹兼顾,把握全部,能为政事寻出根由,盛世太平才是大智慧。
自汉朝起,唐朝,宋朝,末年皆是土地缘由。
太祖洪武初年,人少地多,鼓励百姓耕地生产,到了永乐宣德后期,正统初期地少而人多。
佃农越来越多,百姓吃不饱饭自是要造反。
虽有不少明君清丈土地,遏制土地兼并,成功失败皆有,成功便是迎来中兴,失败便是提前灭亡。
商辂记得仁宗年间,朝廷允许百姓涉足山泽园林,允许无地百姓垦荒,安置流民。
宣宗则是大明律法严厉惩治,强占百姓土地的地主乡绅,并爱惜民力而减免赋税。
不曾想,天顺帝大用宦官,王振独揽大权,排斥异己,强占百姓土地。
此事满朝官员年纪大些的皆知道。
王振在蔚州老家有田百万亩。
土木堡之战撤军,天顺帝本要从蔚州经过,可王振怕自家土地被践踏,苦求天顺帝改道而行,大军耽搁撤军,在土木堡被围。
王振的土地保住了,大明将士死伤过半,便连天顺帝自己也成了俘虏。
他的义子义孙勾结朝中大臣,四处侵占百姓良田。
景泰帝登基,严查王振余党,归还土地于百姓,谁知夺门之变后,天顺帝大赏曹吉祥等人。
单是石亨,便拿着皇帝手谕带着手下三千军官四处占地,成了地主,曹吉祥有样学样。
虽说奸臣后来被斩,可大明法令已经松弛,早已如洪水破堤。
两京十三省百姓流亡失所,这一路北上途中,商辂看到的百姓都是在所谓的地主田头捡麦穗,还要被殴打驱赶。
天子脚下,山东等地皆是如此,更别提西南之地的百姓,大藤峡之乱虽已被陛下强手段压制,但大明百姓依旧是吃不饱饭。
总之沿途百姓捡拾麦穗稻粒,商辂誓死也要向陛下谏言,同样能为陛下献图纸之人也该重用。
若是任由百姓流离失所,大明朝便会付出断臂之痛,如顽疾而不可医,日久天长,溃烂而亡。
可现在听到陛下与几位学士议论土地,实在是令他匪夷所思。
陛下连宫都没出过,居然能知道这些东西,甚至说出土地强占,百姓流离失所是顽疾之话。
教人不知如何信服!
难道陛下是东厂与锦衣卫所得来的消息。
可东厂一直是不做好事,这又怎么可能?
陛下不可能比他这个无籍之人走的地方还要多,比他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家伙还要高瞻远瞩?
朱见深并不知道隔壁商辂此刻对他的质疑与不解。
而是坐在那里,语重心长的对李贤他们道。
“大藤峡叛乱,当时两京十三省皆是精锐派往西南。朕焦头烂额之际下令韩雍剿灭,当时的乱象李学士知晓。”
面色严肃的李贤,捻了捻须,当初内阁与六部为兵马,钱粮,日用物资准备,整日充斥着争吵。
兵部的讨论,言官的弹劾,最终陛下令大军剿灭叛乱。
“你告诉朕,叛乱屡禁不止,归根结底是什么?”
李贤捻了捻不乱糟糟的胡子,不确定的道:“臣以为百姓日子艰难,只是陛下今日这话还是要慎言,顾及皇家颜面。”
朱见深在田亩卷上圈住西南地区和北方几省,南北直隶,侧目道:
“鲁,晋,宁,蜀,代,岷,唐王府周边的土地,都是上好良田,大片空置。
大明田赋主在北方各府,南直隶则是应天,太平,徽州,凤阳几府,其余的赋税在杭州府,福州府。
李学士老家河南一带,藩王多而地多,陕西地方贫瘠,百姓赋税最多。
而西南的广西,云南,贵州田地赋税几乎没有多少。他们不想交吗?
不是!是他们也没有多少田地。”
李贤与彭时等细细查看那张田亩分布图,西南地区仅拇指大小,道:“陛下,自古西南边陲便是贫瘠,山险水恶之处,因而……”
朱见深走到完整的三白瓜旁边,用小刀刻下一块放置旁边。
目光从刘吉,彭时,李贤,朱永身上略过。
“朝中官员多来于江南,江南是物产富饶的鱼米之乡,可除杭州府与南直隶几个府外,良田多而赋税低。
他们的田地如三白瓜这般大,赋税却只有朕切下来的丁点瓜皮,江南酒肉臭,西南饿死骨。”
刘吉迟疑道:“陛下意思,臣已经明白,西南叛乱是百姓无田可种,无饭可吃,因而成了流民叛贼。”
大明的百姓最容易知足,只要让他们活在太平盛世,有口饭吃,他们就会安居乐业,安分守己。
可是官员剥削土司,土司便剥削百姓,百姓无田可种,无粮可吃时,死了都无地埋。
自然掀桌子叛乱……
隐形人彭时此刻也从角落过来,细细端详田亩图卷,说道:“陛下,臣纵观两京十三省,才发现,我朝大半百姓无地可种,无粮可吃。
民以食为天,粮食是百姓的天,而百姓是大明的根,臣明白了。能够终止叛乱的不是军队,是粮食。
因为饿着肚子的人,始终是不安定的。”
彭时这才恍然大悟,最初他以为陛下在批判先帝朝,实则不是,只是从根底告诉他们,叛乱屡禁不止,百姓无粮可吃。
朱永道:“陛下,臣没有太多之乎者也,臣此刻也领悟了,百姓没有粮食便叛乱,就和营中将士,军饷被吞没时的愤怒。”
李贤看了眼朱永,这话是能在陛下面前说的吗,武夫真是粗鄙,还是自己儒雅整洁。
“朱将军带兵上过战场,肯定是与流民流寇接触过。”朱见深微微颔首假设道:“若是朱将军有武力,此刻家人饿死,无地可埋,朝廷赋税,你却拿不出一文钱。
乡绅脑满肠肥,却冷眼旁观,不用交税,你会如何?”
朱永挠着头,沉默半天,也最终没有说出口。
唯一的活路是组织与自己同样吃不饱的百姓抵抗朝廷,甚至先去乡里打乡绅。
似乎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这种办法可行。
朱见深道:“叛乱已压制,但是无论如何,百姓不饿肚子,才是大明安稳的第一要事。”
“解决内忧,再治外患!大明是以农为本,百姓为本,太祖皇帝当初将百姓放在首位,才是最英明的!”
“若是不解决百姓粮食,压制一时能压制百年?
到那时,让大明瓦解的不仅仅是异族崛起,而是上万饿肚子,四处叛乱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