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道途断绝
翌日。
清晨,方曦文从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了过来,抬眼一看,姐姐仍闭着眼睛,睡相很平静。
他把搭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轻轻放下,一骨碌翻身下了床。
现在才差不多卯时(五点)。
他有一个很厉害的特异功能,就是在睡前给自己下心里暗示,具体到几时几分,只要重复几次,那第二天就会自动在那个时候醒来。以前赶早八的时候天天用。
在这个点,孙大娘一家还没有起来的迹象,方曦文假意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身体,实则在偷偷观察对门的住客。
那个神秘的黑袍女子不怎么见人,屋里也总是黑漆漆一片,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晚点问一下孙大娘他们吧。
略作操练了一阵后,方曦文看不出什么东西,见房间里方清筱有了起床的动静,他便放下心来,一溜烟出了门。
兴平城天寒地冻,这天时开门营业的没几家店,大多还在提着热水搞准备工作。
好不容易寻到一家卖混沌的小铺子,却发现里头已经坐满了,都是些脸上满是风霜的人,吃完就得去干活的那种。
方曦文便也过去要了一碗,靠在门口站着吃,顺便听听他们聊天。
“老王,你家顺子现在咋样了?还整天哭么?”这说话的是个黑脸汉子,面相憨厚,但眼睛太小,显得又有点精明。
闻言,一个头戴巾帻的老农喝干了汤,将碗放下,点头道:“用了你给的药,现在好多嘞!就是有时候会呕出点紫血,老吓人了…”
一旁的方曦文眯起眼睛。
“不是我的药,是老神仙的药!”那黑脸汉子强调了一句,眉飞色舞道:“老神仙就问了个生辰八字,其余一概没问,就这么见效了!你放一百个心,老神仙说过吐血是正常的,那是在活血化瘀呢,过两天就好了。”
“是了是了,”老农脸上赔笑,“不知这药伱还有么?家里那两贴已经快喝光了,不知道…”
“嗨,那你今天算是请对我了!城东竹林里,老神仙今天可还有讲坛呢,去听不要钱的,你听完再跟他买就行。”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啊。”虽然嘴上在笑,但老农的脸色却显得有些窘迫,显然那所谓的药不是什么便宜货色。
见状,方曦文悄悄摸出了血神石,屈指一弹,落了两道极其微薄的血煞之气在他们身上。哪怕只是接触过帝君残像,他对血煞的控制之能如今也上了个台阶,能够精细探测到这么细微的血气,并用作标记之效。
寻常人是很难察觉的,就算被有心人发现,也只会认为他们是路遇了什么屠宰之所。
‘城东竹林,跟六扇门的情报很吻合啊…’思忖了一会,他打消了去叫上方清筱的念头,随手将账结了便往城东而去。
两个人目标太大了,由他去探探情况比较合适。
…
…
城东,竹林。
“…人乃万灵之长也,钟天地之灵秀,夺万物之造化。然古今多少事,都证明了即便是‘人’,也有着与生俱来的低劣之处。
怨憎会、爱别离、七情六欲…曾因欲权之心,大周皇家同室操戈,一方强行动用了神兵天子剑,引得王都半毁、生灵涂炭,此人之过也;
曾因欲力之心,血衣教为炼化血煞,打造血莲方舟,竟屠戮一城之生灵,鸡犬不留,此人之祸也。”
在一片幽篁里,竹子围出了一圈空地,周围盘坐着各种各样的人,他们中心则站着一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他一身青灰色长袍,演说的声音有种奇特的韵律。
有寒风吹得竹叶翻动,带起簌簌的响声,与他的声音一同,如春风化雨般流入听众心中。
不少人听得入了神,脸泛崇敬之色;也有不少人听得摇头晃脑,时不时低声附和。
整个空间都显得和谐而安宁,但也有人面无表情,偶尔发出几声冷笑。
老道还在演讲。
“此等祸事以一国之重承之,尚且流毒百年;若此等祸事落于一家之处、一人之人,那我们又当如何?后果难以想象!
而我圣教,则正是为了避免类似之事,才会出现于世间——我们必须舍弃身为‘人’的部分,留下即将成‘仙’的部分,此乃绝人欲之大道。
没有了欲望,也就没有了祸乱之源,一如佛家所言,六根清净,智慧自生…”
好了,剩下的可以不用听了。
方曦文的双手拢在袖子里,闻言直接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朝着外面扭头就走。
怪不得一直在发散“绝人欲”的部分,原来是冲着老百姓的钱财来的…用脚指头都能想到,接下来要讲的肯定是断绝欲望的方法。
像是黄白之物引动贪念、美色引动欲念等等…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套说辞,骗财骗色。
他今天的打扮不方便混入内部,明天换身装备再来,看看能不能弄到几分名单——直接摇来几位外景爆破此地没有意义,等外景一走他们又会死灰复燃,继续害人。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刚走出竹林,便有一个年轻的后生迎了上来,表情冷峻地质问,“客人,莫非不认可我圣教之言?”
“怎么会,我大受裨益,只是家中还煮着饭呢。”方曦文温和一笑。
“既是如此,便将身上财物都交予我等。”后生漠然地伸出手,眼神凌厉。
见状,他怔了一下。
怪不得没有人中途出来,原来是要被打劫的…能听完的多多少少都会被洗脑,这些是可以用来慢慢榨的肥羊;
像他这种听到半途就走的人,那是道不同,所以该死命捞上一把?
“这样,我身上没带多少钱,回去取给你好不好?”他显得很讲道理。
“不愿留下祸乱之源,你便是欲壑难填,不可生离!”说罢,这后生手上黑气涌动,如排山倒海般猛地拍来一掌,直冲面门!
不交钱,就留下小命?
方曦文心中一凛,但也看出此人也不过蓄气大成,身子往后一滑,随手便掐住了他的手腕。
“嘿,夺魂魔掌…你是灭天门下?”他状似有些疑惑,明知故问。
而那后生在一掌被夺时已心知不妙,此时见“身份暴露”,竟再度运起魔功,又暴喝着打出阴毒一掌:“一切为了圣教!!”
本来,方曦文是打算沿着经脉,用真气直接把他丹田给冲废的,闻言心中一动,竟不闪不避,主动用肩膀挨了一掌,仰天喷出一口鲜血,怒气冲天:
“他妈的灭天门,给本座记住了!!”
而后,他引动少量血煞之气,也一掌拍在后生胸前,将他拍得倒飞而出:“不知死活的东西!”
说罢,他头也不回,身形急速远去。
…
…
在兴平城的街头绕了三四圈后,方曦文反复确认了自己没有被跟踪,这才回到了孙大娘的家。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孙大娘一家都出门忙活生计去了,院子里只剩了方清筱和那位神秘的黑衣女子。
待他跨入院门,一袭白衣便立刻落到他身前,嗅到血腥味后,方清筱直接伸出手臂夹住了他的脑袋,不由分说地拖进房间。
“等等等,先听我解释好不好?”话语未落,他的扣子便被齐齐解下,衣服被用力掀了开来。
只是有些淤血,而且是从内往外的伤口…方清筱一怔,大眼睛扑闪扑闪。
“是我自己弄伤的啦。”方曦文有些无奈地把衣服拢了拢,缓缓地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包括他在早餐铺听到的消息,以及竹林里“绝人欲”的内容,还有被奇怪的后生拦截等等,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期间,方清筱取出伤药,涂抹在修长的指尖上,轻轻地按压上去,听完后有些疑惑:“你是说,他在向你求救?”
“姐你力道控制得真好…”他有些舒服地出了口气,接着点头道:“也可能是在求死。总之,在那种场合下故意暴露出灭天门名号,肯定是别有用意。
或许他看出我实力不错,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这点是他后来回味出来的。不过所幸他当时反应也算快,转手就把黑锅栽到了血衣教头上。若是灭天门的人跟他们还未接触,那留下一个坏印象正好干扰合作;
若是灭天门的人跟他们已经接触,那弄出一个不存在的内鬼正好扰乱人心。
“曦文真棒,”方清筱从不吝啬夸奖,转而问起别的事来:“昨晚睡得还舒服吗?”
“还、还挺舒服的吧。”
“奖励你今晚也要被我抱着睡。”
“怎么这样——”
“不准拒绝。”方清筱帮他扣上扣子,假装板起脸来。
“好吧好吧。昨天让你观察的事情,怎么样了?”方曦文下意识看了外面一眼,压低声音。
他之所以让方清筱单独留在家,也有试探对门那人反应的考量。
结果也在也在情理之中,神秘女子没有动作,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人还在那间房间里。
而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孙大娘一家是很信任这个“住了一旬”的客人的,因为她们一家都出门了,留她在这里,其实是有监视方清筱的意味在里面的。
虽然姐弟俩的形象都不错,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孙大娘总该是会有防备的。
“反正是第二天,这事儿也急不来,”方曦文下了结论,“总之血衣教这棋算是下去了,明天看看他们怎么应对。
直接摇人爆破是行不通的,只能把时间拖长一些,委屈阿姊了。”
“我委屈吗?”方清筱指着自己。
“在这种地方你不方便练剑吧。”
“这没事。但我确实不开心。”
“为什么?”方曦文有点好奇。
“因为昨晚你说对江星楚是第一种,对我是第二种,我不开心。”
“你是我姐我怎么对你第一种啊!还有,你能不能别跟她置气了?”
“不可以。因为你对她是第一种,所以我以后肯定还会见到她。想想就生气。”方清筱示威似的将他一把拉入怀中,搂着他的脑袋,“但她不能像这样抱着你,我赢了。”
“为什么?”
“因为她不够高。”
闻言,方曦文竟然真的沉默了下来。
按照蓝星的标准,姐姐大概有一米七,走在路上也显得出挑;傻姑娘就一米六出头,而在亲亲的时候总要用力踮脚的圣女大人,应该比她还矮一点…
…
…
待得日落时分,孙大娘一家陆陆续续回来,方曦文便去帮着打了下手,帮着弄了几道菜。
于是孙家的饭桌上首次迎来了这么多人。
主位自然是家主老孙,往下孙大娘跟孩子坐一边,方家姐弟坐一边,那个神秘女子一个人在房间。
饭桌上很少人说话,偶尔的对话也都发生在方曦文跟孙大娘的寒暄上,主要聊聊天气如何、孩子读书怎么样等等。
“孙婆娘,给我盛饭。”突然,孩子那稚嫩的嗓音响起,接着用力地把碗给推了过去。
闻言,孙紫芳脸上没有半点不满,反而笑眯眯地点头接过,盛了两勺。
“给孙老头盛半碗就行了,他吃不了那么多。”这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孩子又道。
于是方曦文疑惑地环视了一圈,发现两位家长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便没多嘴去问,吃完就拉着姐姐回了房间。
房间内,方曦文踱来踱去,满腹疑问:“奇怪,太奇怪了…”
按照孙大娘的说法,这孩子送去私塾读书已经有段时日了,难道没学过孝道?
不,哪怕退一百步不说,就算是不读书,也不会有人这样称呼自己的父母吧。
…难道这小孩是夺舍转生的老古董?
看样子也不像,但他们之前的关系似乎很淡薄…为什么?
一念及此,他停下脚步,看向直勾勾望他的方清筱,表情郑重道:“姐,你还不能告诉我原因吗?关于…我们为什么住在这里。”
闻言,方清筱用力摇头:“不可以。因为我也不知道。”
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孙家的违和感变得太重了。
哪怕问了孙大娘,但她也不知道黑衣女子的身份,只知道她称自己为“幺儿”。
“那我们能搬出去吗?”
“我留在这里,曦文可以搬出去。”
“那就是不行呗,”闻言,他倒也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那从明天起我们尽量一块行动,我去试探灭天门的人,姐你在外面接应我。”
“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方清筱竖起食指。
“什么?”
“明天也要给我抱着睡。”
“…随便你吧。”
…
…
入夜。
的确如方清筱所说,由宗师大战留下的天地余波,从昨天达到峰值后开始逐渐减弱,但还是很冷。
像这样姐弟俩轻轻拥着对方,声音低低地说话似乎成了每天的必修课。
大部分时候都是你一句我一句,然后轮到方清筱说的时候,他就慢慢睡着了。
这种模式让她觉得很开心。或许这就是姐姐应该做的事情,也只有姐姐才能做到的事情。
她想起方曦文白天问过的话,表情逐渐沉凝。
‘还不能告诉我吗?’
不是不能,而是做不到,因为方清筱自己也只有一种模糊的感觉。那是道途。
从习剑以来,她一直都走在最正确的道路上,没有瓶颈、没有挫折、没有迷茫。
究竟是空明剑心让她变得纯粹,还是纯粹的她才能拥有剑心?想不明白,但方清筱认为这样走下去很好。
但意外也是有的。
在兴平城看到这座屋子的第一眼起,她心里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的道途会断在这里、断在某人的手上,无法接续、无法延伸。
更严重的后果,她甚至会死在这里。
蜀山剑宗不乏惊才绝艳之辈,像她这种情况前辈早就遇到过,最稳妥的方式就是立刻远离,然后通知宗门长辈妥善处理。
但方清筱不会这么做,那样只会让自己道心有隙,跟被断绝道途也没有本质区别了。
所以她什么都没做,反而住了进来。
“像这种事,以前也有过。”她捧着弟弟的脸,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那是很久以前,天羽门宗门大比的时候,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道途断绝之意。
如果当时方曦文没有把霜天剑送过来,她会选择在擂台上直接杀了叶白羽。这也是一种直面。
但他的到来,不仅将道争消弭无形,甚至让方清筱的修行更进了一步。
“所以,这一次也要看着我哦,”方清筱将脸颊轻轻贴了上去,“直到最后的最后。”
这是只针对她一人的灾劫,弟弟在她身边非但不危险,反而很安全。
若是道争的最后她落败了,那寂灭在他的注视里,也不是坏事。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