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动的光斑之中,长屋人们开始了“夜晚”的活动。
和地表或新德市不同,虚海的一天分为黄昏和午夜,而两者的更替毫无规律,比晨昏和正午更加难以预测。
黄昏来临时,灯塔熄灭,渔民和商船可以进行水上活动,捕捞水产或横跨航线,甚至探索未知领域。
而一旦黄昏开始闪烁,所有人都必须在第一时间返回接近陆地的地方。倘若远洋船行驶到半道,无法泊岸,则必须就地抛锚,尽一切努力将船身固定在海床上,因此,远洋船上至少会装有五个船锚,甚至更多。
即便如此,他们依旧要在午夜来临前祈祷,祈祷船锚不会松脱,整艘船不会被直接拖入深渊中去。
一般而言,午夜在数小时或几天后就会过去,虚海重新迎来可供活动的黄昏,然而,在奥贝伦的历史中,曾有过数次持续数月甚至数年的午夜。那些被困在航道中央的水手们别无选择,只能活活饿死在海面上。
“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只有一位船长无惧于午夜的恐怖,甚至敢于挑战未知海域的深渊。”
一位长屋人老水手用颤抖的黑语向孩子们讲述着故事。孩子们就像在教堂听故事一样围坐在他身边,尽管这些故事他们已经听过许多遍了。
“‘幽灵’涅莫尔船长和她伟大的鹦鹉螺号!我用我身上的刺青发誓,她和她的船员是人类中最勇敢,最聪明的!鹦鹉螺号已经在未知海域探索了整整五年,自从五年前有人在吉登角看见她上浮一次后,就再没有她回来的消息了!”
“他们在海上喝什么?”
其中一个孩子问道,他们都已经过了会乖乖坐在原地将大人的故事全盘接受的年纪。
“海水是不能喝的吧?”
“鲸鱼奶。”老水手笃定地回答道:
“一头鲸鱼能产出足以支撑一艘潜艇好几个月用水储备的鲸奶。他们把醋和腔棘鱼的血加进大木桶内,以确保鲸奶的新鲜。鹦鹉螺号船头有一杆巨大的矛枪,能够精准无误地刺穿每一头鲸鱼的心脏!”
“可醋也会有用完的一天吧?”另一个头脑机敏的小男孩反驳道:
“而且,我听妈妈说,哪怕是最好的水手,在海上风平浪静地漂泊一个月,也会不可避免地发疯......”
“你这小兔崽子!!!”
老水手的面孔突然扭曲,朝那孩子扑了过去,脖子和手腕却被铁链牢牢锁住,反绑在了他身后的一棵山楂树上。
“‘幽灵’是不会死的!‘幽灵’是不会疯的!她一定会回来!她一定会回来!!她一定会回来告诉我们新大陆的消息!她一定会开拓出更适合人类居住的疆土!她一定会活着回来!!!”
“回家去!回家去!”
女人驱赶着孩子们,男人们抓住手腕般粗的铁链,将老人重新绑回树上,给他灌了一大碗用水稀释的食蛇树树汁。
没一会儿,他就脑袋一歪,不省人事了。
“唉,哪怕失心疯了,他依旧是值得尊敬的老布尔。”一位妇女低声唏嘘道。
瑞文站在山楂树附近,看了老人很久。
“‘幽灵’涅莫尔......”
“幽灵”是传闻中的上位者之一,凌驾于午夜的“规则”之上,大概就是她能成为上位者的原因。
“我相信那个人的故事。”他在心中自言自语。
“我也觉得是真的,但我不认为‘幽灵’的精神能正常到哪去。”
老实说,不论活在奥贝伦的哪一个角落,人类都难逃疯狂的阴影。
“对了,卡梅隆呢?”
从上一个午夜结束后,他就没再看见助手的身影。
“卡梅隆,人呢?”
他沿着送鱼的队伍逆行,看见每一位渔夫的手臂上都爬满了厚厚的墨绿色鱼鳞。
嘶,该不会是饿得受不了了吧?
“卡梅隆!”
瑞文找了一大圈,终于在废弃里正办公室门口的一个小花圃附近找到了卡梅隆,这里曾经是殖民者办公的地方,屋顶漆成了明亮的天蓝色。
卡梅隆靠在墙角,闭着眼睛,活像个断线木偶。
“卡梅隆,醒醒,醒醒!”
瑞文忙抓住对方的肩膀,用力摇晃。好一会儿,对方的眼眶里才伸出两根细如手指的腕足,撑开眼皮。
“你跑这儿来干嘛?”瑞文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你本来就消耗得差不多了,还乱跑。现在倒好,还得我把你扛回去。”
他在这时注意到了卡梅隆手里和花圃里的白色单瓣小花,花瓣娇弱而坚强。
“这......”
这不是晨昏花吗?
久违的晨昏花让瑞文一下就明白了助手跑出来的原因。再一低头,卡梅隆把触腕又缩了回去,眼睛一下闭上了。
“......好了,抱歉。把手伸过来,我背你回去,你现在的样子更适合待在水里。”
他回想起了在地球世界的时候。泡在水里似乎能让卡梅隆舒坦点。
“这位先生,您的朋友看起来有些中暑。”
一位长屋人妇人忽然以蹩脚的烈日语叫住了刚背上卡梅隆的瑞文。显然,她在殖民时期就经常来这一套,借此把水果或其他东西以高价卖给来自文明社会的游客。
“为何不来领教一下‘烈日之影’的奇迹呢?只需要五十个神太伏,不管是大病小病,一瞬间就能痊愈!”
“噢,如果您没听懂的话,一神太伏和一烈洋的价值是一样的。”
“哈?”
身为“烈日之影”本尊的瑞文不知道神太伏是什么,更加不记得自己曾经向虚海降下过什么“神迹”。
但,他很快就有了猜测,改用不太熟练的黑语开口道:
“很遗憾,我身上没带神太伏,但我的确想见识一下祂在这里降下的恩泽。你可以随时去教堂讨要这笔钱。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黑发黑眼,一身上好西装外套的陌生人,随后,猛然捂住了嘴巴。
“您,您是神父先生的儿子?!”
她眼珠一转,像在思忖“神父”究竟该不该有儿子。过了一会儿,她似乎终于想通了,神情一下缓和下来。
“噢,我可不敢收您的钱,这是对神明的大不敬!快快随我来吧!”
看来,这真的不是个神棍,瑞文心想。
倘若仅是以神明的名号坑蒙拐骗,在自己提到正统教堂的时候,这女人就该知难而退了。
“我们收到的钱本就是捐献给教堂的,有很大一部分用于给孩子们购置识字课本,我们只会拿走一点,用作日常开支。”
女人带着两人来到了一座巨大的黑色帐篷前,停了下来。瑞文注意到,还有不少渔民等在外面,身上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或因诅咒生出的鳞片,已然浮肿,化脓甚至变黑!
装神太伏的钱箱里满满当当,全是硬币。
“里面已经满了吗?”
瑞文问道。
“不,只能等在外面。”女人摇了摇头。
“这也是不得已的做法,要是看见神医特尔内莉的模样,任何人都会被吓破胆子。”
“特尔内莉......”瑞文在心中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他心中的猜测越来越确凿。
“下一位。”
一位抱着婴孩的妇女走到了帐篷前,往钱箱内投入五十个神太伏,将孩子放在了棕榈树叶编织的席子上。
“伟大的烈日之影!”她自己跪在了一旁。
“漆黑的编织者,您是黑暗的,温暖的,慈爱的!我恳请您降下奇迹,救助我高烧不退的孩子!”
此言一出,周遭的其他病人同样双手合十,呼唤起了“烈日之影”的名号!
窸窸窣窣。
帐篷的蒙布被慢慢揭开了。
女人微微抬起头,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探出帐篷的,是八只巨大发黑的手掌,手指足有二十厘米长,连接着足有常人三倍长的手臂!
“!”瑞文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
透过黑暗,他能看见,在那被八条手臂撑起的帐篷内部,还堆积着数不清的节肢和触须!
“她,她这是怎么了?”
“这只是蒙受神恩的一点小小代价。特尔内莉曾经靠卜神算卦为生,是个以星骸女神的使者自居的骗子。在亲眼见证了真正的神迹后,她毅然将自身奉献给‘烈日之影’,成为了受人尊敬的神医!”
八只手掌轻轻覆在了小婴孩的身体上,将他包裹。
随后,瑞文听见了帐篷内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念诵声。
“伊啊......伊啊......”
这分明是念诵异咒的声音!
下一瞬间,丝线就从八只手掌中涌现了出来,覆盖住了婴孩的身躯。
毫无疑问,这就是“愈合之触”,这就是由瑞文自己创造出的异咒!
瑞文一下全都明白了。
长屋人们并不懂得利用异语遗产辅助施咒!特尔内莉身上的异变,正是异咒反噬外加错误施咒的双重影响所致!
在没有遗产庇护的情况下,异咒已经让她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
“没有区别......”
瑞文喃喃道。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自己和大部分上位存在有所不同。
可是,在揭去人性的面纱之后,自己和那些无法被理解的存在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自己创造的异咒依然会带来疯狂,依然会把人变成怪物!
本质上,上位存在为人类带来的依旧是毁灭和灾厄!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惊叹之声。
八只手掌缓缓缩回了帐篷里,刚才那个脸色青紫发黑的孩子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色红润健康的婴孩。孩子的母亲立刻冲了上去,把孩子牢牢抱在怀中,仔细检查他身上的每一个部分。
紧接着,她的脸上流下了感激的泪水。
“谢谢您!赞美伟大的‘烈日之影’!”
瑞文远远地看着,心中莫名有些唏嘘。
五十个神太伏,照那女人所说,价值等同于五十烈洋。
五十烈洋,换取一个治病治伤的“神迹”......
别说新德市,就算是在昔时的地表,这也才刚够买一份报纸的钱。
他无言地转过身,刚想背着卡梅隆离开,帐篷却忽然一阵抖动。
“我感觉到了......”
帐篷内的怪物特尔内莉用含糊不清的黑语喃喃道:
“我感觉到了......祂在注视我......祂刚才向我投以了目光!”
“这是真的吗,尊敬的特尔内莉?”
女人忙问道:
“祂真的有所回应了?”
八只手在同一时间探了出来,直指向瑞文的方向!
“祂,祂就在那!祂刚才就在那啊!”
她手指的地方,已然空无一人。
瑞文放出丝线,轻巧地跳到了一棵血杉树的树冠上。
他可不想被指认为“神明”。那位变成怪物的疯女人必然和自己之间建立了某种感应。
“回去吧。”
他跳下树,背着卡梅隆慢慢回到了教授为自己安排的住处。那是一栋位于教堂后方的小房子,原本似乎是学校的老师们居住的宿舍。
瑞文找到一间浴室,把卡梅隆扔进了浴缸里,扭了扭龙头,发现居然没自来水。
自从香蕉公司离开后,这里的水电早就停了,居民的日常用水都要去水井里打。
“算了。”
瑞文手一扬,直接把身上的流体注入了浴缸,没过了卡梅隆的脑袋。
他自己身上最不缺水。
“感觉怎么样?”
瑞文趴在浴缸上方,密切注意情况,他担心自己身上的流体会反过来造成不好的后果。
“我觉得很舒服,瑞文。”
卡梅隆在红色的流体中吐出几个泡泡,看起来相当惬意。
“血的味道,很浓烈......”
“血?”
瑞文想起,自己的流体内掺杂了大量的血液,绝大部分来自被“癌之女神”影响的动物。
“那你就先这么泡着吧。”
如果用流体泡澡也能让卡梅隆恢复力量,那他不介意让对方泡一整天。
“瑞文。”
水里又冒出几个泡泡,卡梅隆隔着一层流体,在浴缸里睁眼看着瑞文。
“最近,我感觉有些不太一样。”
“嗯?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个不一样法?”
“从你醒来的时候,在看见那些关于‘我’的记忆的时候......瑞文,我开始感觉我不像我自己了。”
“听着。”
瑞文清了清嗓子,他正好想找个机会好好谈谈这件事。
“那不是你,查理和卡梅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硬要说的话,那只是你的躯体,和‘我’的回忆。”
他从不久前就隐约察觉到了两者开始混合的征兆,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回归,也有可能是因为卡梅隆的力量减弱。
“不要想自己的过去究竟掺杂了些什么,卡梅隆,那只会让人难受。”
他最不想看到的,是自己的同伴像曾经的自己一样为“我是谁”而迷茫。
“瑞文,你能认出来吗?”
声音伴随着气泡从水里冒了出来。
“什么?”
“当我也搞不清楚我是谁的时候,你能够认出我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