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春,一个阳光明媚,和风煦暖的中午,鼠人从学校放学回来。进后门,见家中没有人,清火冷灶,饭还没做。大门开着,门前菜园里,母亲蹲着弄菜,一边跟一位陌生男人讲话。讲话声音不大,好像有意压低声交谈。鼠人走过去喊“妈——”,喊声拐了一个弯,好像有点抱怨的味儿,意思是我都放学回来,走了这么远的路到家,你还没烧中饭啊?
母亲抬头,见儿子站面前,赶紧立起身,说:“哦,儿子放学了,赶紧回去做饭。”又指着那中年男人对鼠人说,“这是从城里来的纪郎哥哥,你见过的吧?”
鼠人有印象,叫了这位“哥哥”,想起了一件与他有关的事。那是早几年与父亲到饭店吃蟹黄汤包,纪郎哥哥正好在同一桌,不知怎的,他跟邻座发生了矛盾,争吵起来,引得服务人员来解劝,反复讲的一句话就是,“杨纪郎哎,你天天吃过!”这句话后来鼠人还经常学说,主要是靖江城里话经这位服务员讲来很好听,他也学着说了玩;又想到,自己长这么大,和父亲在城里吃蟹黄汤包还是头一次,这个杨纪郎竟然能“天天吃”,真是不一般啊!
那,今天这个不一般的人从城里到家来,有什么要紧事呢?
母亲很快做了简单的饭菜招待,吃饭的时候,母亲对鼠人讲了情况:“你父亲在城里又犯病了,病情很严重,纪郎哥哥来送信的,让我去城里看望照顾。你暂时只能一人在家里过了。”
鼠人始料未及,舌底生寒,不禁打了一个冷战。这意想不到的变故,一下把他推到生活第一线,自己十二周岁还不到呢,能扛得起这副生活重担吗?可母亲也无奈,这个时候,父亲身边毕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替代呀!
鼠人一直沐浴在母爱的阳光里成长,自小对父亲的印象就很淡漠。如果一定要回忆,他感觉第一个记忆好像是被父亲掐屁股,掐得在床上乱爬。父亲有精神疾病,好的时候生活能自理,还不错。鼠人大一些了,每年放暑假也会到城里过几天,有时傍晚听到大喇叭里放音乐,唱锡剧《双推磨》的歌曲,挺好听,也有记忆。但发病时,也挺厉害的,就得有人照顾、看护。
鼠人是父亲第一次严重犯病后出生的,他担心这遗传会更强,所以一直有点忌惮,也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注意,不能也犯这个病。然而,尽管很注意,如现在新科学所言的dNA功能毕竟很强大,鼠人的许多方面包括举止动作还是难免有父亲的影响。乡邻们对精神疾病并不很深究,往往一概称之为“呆子”,所以,有的时候,熟悉鼠人父子情况的也会半真不假地喊他“二呆子”,本来就口讷不善辩的鼠人这时会更囧,样子也许会更呆,这也更坐实“二呆子”的说法。好在,鼠人自己心里有数,他的自我告诫也功能强大,况且身上也有母亲的淡定从容不计较(曾被父亲贬为“唾面自干”)的dNA因子,他以不予理睬应对,没有真的变呆。鼠人不敢想象,他要也真的变呆,母亲的这一生该多痛苦啊!
母亲与父亲的婚姻是很不幸的。她在家排行老二,为人豁达大度、聪明好学,但长相不俊。既无长姐先出生受宠爱的优势,也没有小妹的漂亮可爱惹人怜的资本。自从她父亲提议带她们姊妹到外面读书不成,她就很失落,很感伤。随着姐姐妹妹出嫁成家,她成了家中的老姑娘,25岁时来到陈家,做了填房。其时父亲已有6个孩子,大的十多岁,小的刚出生,前妻产后不幸离世留下的。她抱定宗旨做“贤妻良母”,抚养前面的孩子和自己生育的四个孩子,殊为不易。本来一切还遂顺,未料世道大变,父亲发了这种精神疾病,真是苦不堪言,弄到投河轻生,被人救起。远在礼士桥的外祖父闻讯,忙派人接回,问何乃至于此?母亲痛哭:“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不知是否母亲这一举动对父亲有所震慑,还是环境改变,后父病稍好。一人在城里居住,由上面的哥姐们接济,自己也还能学着打打草鞋,聊以寄托;母亲所生的大儿子15岁被上面兄长带出去读书做工作,她带下面三个孩子到乡间靠种地谋生。一城一乡,有时也互有来往,过得还算平静。没想到这又突发变故,让鼠人小小年纪,自己独立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