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又商量了一些具体细节,决定由当代天师张懋丞书写信给全真教下诸派高道。
而张牧之则书写请帖发往佛教禅宗各大名山、禅院。
五台山、普陀山、峨眉山、九华山、甚至是幽冥世界背阴山……
一连清闲了几个月的赤都神将负责给各禅院、寺庙送信。
而玉罗刹则踏着风火轮,将请帖送往阴间目莲尊者手中。
夜凉如水,星子满天,南京清凉山顶的寺院里。
孙悟空穿着一身宽大的僧袍,正在院子中参禅念经。
和几年前那身披金甲,动辄喊打喊杀的模样相比,此刻的猴子更像一个佛门弟子了。
这猴子别的经文都不会念,只修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乃是唐朝玄奘和尚从天竺国带来的经典。
蒲团前面放着一个木鱼儿,被猴子轻轻敲响,发出一声声“空、空、空”的声音。
让坐在对面的悟能听了,只觉得心头一阵宁静。
悟能这小沙弥比几年前长高了许多,但依旧不改顽劣的性情,此刻正眯着眼睛偷看孙悟空。
孙悟空似乎浑然不觉,“咿咿呀呀”地将经文完整念了几遍之后才闭着眼睛开口道:
“悟能,你还是心不静,如此岂能明悟佛法?”
悟能嘿嘿一乐,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笑道:“佛祖说眼前种种都是梦幻泡影,这经文念不念都是一样的,反正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嘛!”
孙悟空还要再说几句,突然双目猛地一张,射出两道炽烈的金光。
他敏锐地感应到一股至阴至寒的气息出现在身后,纵使他如今早间肉身百炼,依旧觉得脊背发冷。
几乎就在瞬息之间,这猴子就从在蒲团上站起来,手中现了一根金灿灿的棍子,腰肢一旋往身后打去。
“呼!”棍子带动起呼啸的狂风,吹得悟能小沙弥面皮一阵抖动。
“当!”一声巨响宛若洪钟大吕,金棍的另一端被一只大手抓在手中。
院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壮汉,头束黄巾,穿一件黄褐色的衣袍,身量目测约十尺有余。
但见他方面阔口,怒目狮鼻,面皮一片靛青,头发胡须都呈赤色,额头正中有一个小小的阴阳鱼,看起来十分怪异。
来人正是赤都神将,张牧之坐下护法神。
“好重的棒子!若一般人怕不是一下就被你打杀了?可见你这猴子佛法修炼的不到家,尚未明白慈悲之理……”
赤都神将咧着嘴胡说八道,随后就松开了手,任由孙悟空把金棍收了回去。
孙悟空并未再攻上来,而是先将悟能沙弥拉到身后,一双怪眼谨慎地打量着赤都神将:
“纵使是幽冥世界也难寻阁下这般厉害的鬼王!敢问你这大汉从何而来?到此何事?”
赤都神将收敛了嬉笑之态,面色装重地朝龙虎山的方向抱了抱拳:“我乃龙虎山下任天师的护法神,来此是为了给佛门高僧送请帖来了!”
说着就从怀中拿出一张帖子,递给面前的猴子:“劳烦你这猴子把这请帖交给诺距罗尊者,哦!就是你家方丈了尘禅师。”
诺距罗尊者即静坐罗汉,释迦摩尼座下十八罗汉之一,受佛祖之命永驻世间弘扬佛法。
“小道士什么时候收了一位这么厉害的护法神?他是要继位天师了么?难道要请我佛家弟子前往龙虎山观礼?”
孙悟空满腹疑问,心里也没什么顾忌,接过请帖后随手翻看,只见纸上一片空空,仅用朱砂书写了一个“禅”字。
这个字有拳头大小,字里行间有一股玄妙的雷霆法意,又有一种平和,空寂的气息。
猴子看了几眼也没看明白:“敢问神将,这是何意?难道你道家也开始似那些假和尚一样打机锋了?”
赤都神将又笑道:“我家主公得释迦摩尼亲自受记,当为你佛门弥勒尊者,在未来星宿劫中担任诸佛之祖。”
“但凡修行释尊所传佛门正法者,见此书贴后当于五月端午之日往龙虎山朝拜弥勒,若有所违,日后不可再以佛门弟子自称!”
孙悟空心中大震,顾不得再理会赤都神将,拉着悟能就往大悲殿中走去。
赤都神将意味深长地朝猴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然后猛地一跳,整个人就变成了一道黑气往高空飞去,却是往别处送信去了。
且说孙悟空拉着悟能沙弥大踏步走进大悲殿,见昏黄的灯火下,了尘禅师正拿着一柄拂尘清扫观音菩萨香案上的灰尘。
“老和尚!别再费劲打扫了!我佛门的祸事来了……”
孙悟空一见了尘禅师就大声疾呼,那老僧随手将拂尘放下,转过身来看向孙悟空和悟能:
“我佛家讲四大皆空,哪里来的祸事?”
孙悟空来到近前,把那请帖打开让了尘禅师观看,又把方才赤都神将的话说了一遍:“老和尚!未来我们都要跟着拜三清了!哪里还有什么四大皆空?”
了尘禅师仔细看了那个“禅”字几眼,突然面料郑重地双手合十,躬身拜到:“贫僧谨遵弥勒尊者法旨!”
孙悟空更加不解:“老和尚念经念傻了?你好歹是我佛门高僧,当年亲受释尊点化,证得阿罗汉业位,拜他一个道士做什么?”
了尘禅师双手恭敬地将那请帖接过来,然后在香案上清理出一片地方把请帖摆上,又转头问孙悟空:“你也修了我佛门法眼,可看出这禅字有什么不同?”
孙悟空双目中金光闪闪,又仔细看了几眼:“这是道家雷霆法意,已经隐隐有超脱五行阴阳的味道……底下还有一道说不清,道不明的法光?”
了尘禅师点了点头:“那是我佛家三法印的力量,你能看出几分玄妙,不愧是观音大士钦点的佛子。”
孙悟空不禁凑近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三法印?哪三法印?老孙怎么没听说过?而且据老孙所知,那小道士可从来不曾修过什么佛法!”
了尘禅师耐心朝孙悟空开示:“三法印分别为诸法无常,诸法无我,涅盘寂静;此三者是我佛门是立教之本,是万千佛法、神通的源头。”
“以此三法印可验证诸佛,菩萨,罗汉和亿兆佛子所修,所行佛法之真伪,不合三法印者,就算是释尊亲口所言,那也是伪经,邪法。”
孙悟空听了更加郁闷:“听老和尚这般说法,这三法印就似我佛门克星一般……小道士好大的福缘,居然能将这三法印学了去……”
了尘禅师先在香案前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又示意孙悟空和悟能也坐下,然后才开口解释:
“这三法印可不是靠机缘,或者靠修行能够学会的,非得是历代诸佛之祖亲自受记传授才行。”
“便如过去庄严劫时燃灯佛为释迦摩尼受记,而现在贤劫释迦摩尼为弥勒尊者受记,弥勒尊者当为未来星宿劫时诸佛之祖。”
“换句话说,谁能被释迦摩尼受记,持此三法印,谁便是弥勒尊者。”
孙悟空坐在蒲团上抓耳挠腮一阵:“可这……释尊让一个道士来做诸佛之祖,这岂非是胡闹?西天极乐世界中可还有一位弥勒佛呢……”
了尘禅师手持一串念珠笑道:“若按三法印来解释诸法根源,我佛家诸多经典皆是教众生看破迷障,明悟万物皆空之理,从而心中得到清净,安乐。”
“甚至是诸佛,菩萨,包括佛祖自身都是‘空’,那些许佛道之别又算得了什么呢?”
孙悟空又皱着眉冥思苦想了半晌,依旧摇了摇头:“弟子还是看不破……若什么都是空的,那我们还修佛做什么?”
了尘禅师温和笑道:“贫僧也看不破,所以释尊才让弥勒尊者来教导我们,你我只需跟着弥勒尊者前行便好了。”
听到这话,孙悟空无奈叹息道:“那我禅宗诸佛,菩萨,罗汉还在西天极乐世界,和大日如来那些密宗喇嘛辩什么法?争来争去一场空……”
了尘禅师目光幽幽:“托塔罗汉,降龙罗汉,伏虎罗汉等几位师兄已经前往西天极乐世界去游说四大菩萨和诸佛,罗汉,天王护法去了。”
“至于释尊涅盘后还有多少佛子愿意听从他的遗愿,这就只能等到端午之日再见分晓了……”
“想必此时此刻,那西天极乐世界中也是不得清净啊!”
西天极乐世界是佛祖释迦摩尼问道于老君之后,率领佛门诸多法力广大的佛陀、菩萨一起开辟的世界。
此方世界和道家三十二天一样,同样以人间大地为根,却又独立于人间之外,其辽阔也百倍于现在的人间界。
西天极乐世界以高不可量的须弥山为中心,山下为无量大海及四大部洲,星辰日月都围着须弥山旋转。
四大天王守卫着须弥山的四面,诸佛,菩萨,罗汉,金刚或在山脚,或在山腰开辟道场。
自佛道两家共辟幽冥世界,立下六道轮回之后,六道之中的阿修罗道便被安置在极乐世界之中,而“天人道”则由佛道两家共掌。
天人是从亿兆众生中选择出来的纯善魂魄,信佛者转身佛国净土,信道者转身道家天界。
西天极乐世界中的诸佛受释迦点化,大多有开辟空间之伟力,于是就在掌中开辟佛国,将那些信奉自己的天人、阿修罗圈养在佛国之中,日日念经礼佛,提供香火愿力供自家修行。
大小诸佛多不可数,佛家经典中以“三千”之数虚指,他们开辟的佛国世界也如日月星辰一样绕着宏大的须弥山旋转,称为三千世界。
大雷音寺处在须弥山顶,乃如来佛祖释迦摩尼为诸佛,菩萨,天王,金刚护法,罗汉,比丘,比丘尼等开示佛法之处。
而大雷音寺上方则有夜摩天,兜率天,他化自在天等诸多天界,乃是过去劫中的佛陀,或者那些魔王,天人所居。
在道家诸天世界中,越上层天界越尊贵,其中居住的仙神法力也越高,而佛家则以中央为尊,大雷音寺便是整个极乐世界的中心。
兜率天又称龙华光明世界,是弥勒佛居住的世界。
弥勒尊王佛曾被认为是继释迦摩尼后的下一任诸佛之祖,故而并未直接参与禅、密两宗辩法。
而是要等辩法的最终结果出来之后,他才会从兜率天中下降至大雷音寺,继任佛祖之位,为众佛子讲经说法。
龙华光明世界中,娑罗树林高大秀丽,以琉璃、金银、玛瑙等装点的宝刹华美庄严。
这一日弥勒佛正在宝殿中安坐莲台,修佛法,炼金身,大妙相菩萨,法华林菩萨随侍左右。
弥勒佛并非人间常见的布袋和尚形象。
其法身高有丈六,面如满月,双耳垂肩,头上生肉髻,眉心现白毫,二十三相,八十种好俱全,正是宝相庄严佛陀相。
突然,弥勒佛张开眼睛朝左侧法华林菩萨询问道:“禅、密两宗在大雷音寺中辩法多时,现在情形如何了?”
法华林菩萨双手合十:“两宗都是释尊所传,辩法许久也不分胜负,只是那大日如来法力神通更胜一筹,三千诸佛中多有响应者。”
“不过前些时日有降龙罗汉,托塔罗汉等自凡间返回极乐世界,以观音菩萨为首的禅宗诸圣便提议暂停辩法,具体何时再开下一场却未可知。”
弥勒佛眉头一皱:“十八罗汉受释尊遗命常驻凡间,为那芸芸众生开示佛法,他们返回西天做什么?”
法华林菩萨躬身道:“这个弟子着实不知,或可差一位护法金刚去观音菩萨处问一问。”
弥勒佛点点头,刚欲开口传下法旨,突然有一尊高有丈二的金刚力士走入宝殿,跪地道:“拜见我佛!”
右侧大妙相菩萨开口询问:“何事?”
金刚力士以额触地:“有密宗大日如来前来拜访我佛!”
“如今两宗尚未分出高下,他来见我做什么?此佛被公推为释尊之下法力最深者,我需出去迎一迎……”
弥勒佛面色一动,刚欲从莲台上下来,一旁大妙相菩萨忙提醒道:“我佛乃释尊钦点下任佛祖,不可自降身份前去迎他。”
法华林菩萨也点头:“我佛继位之后大日如来也应俯首参拜,莪佛不可先弱了气势。”
“两位菩萨说得有理……”弥勒佛听了劝告,对下方金刚力士吩咐:“好生将大日如来请进来,不要失了礼数!”
金刚力士再拜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将大日如来迎进来,却是个身高九尺,肤色黝黑的喇嘛,大红色的僧袍斜着敞开,裸露出一条手臂。
那喇嘛一手持念珠,一手竖起躬身见礼:“见过弥勒尊王佛!”
弥勒佛祖连忙双手合十还礼,然后伸手朝下一指,金黄光洁的地面裂开,升起一座华美的莲台,和自己平起平坐:“大日如来且坐下说话。”
大日如来飞身上了莲台,也现出自家丈六佛陀相,头戴宝冠,流苏璎珞装点金身,背后金色佛光聚合成光轮,光轮中隐现天女、毒龙、迦楼罗等种种妙相。
“如今两宗辩法正至紧要之处,大日如来到此寻贫僧何事?”弥勒佛笑着问道。
大日如来沉默一阵后才开口道:“辩法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释尊已为弥勒受记,传下三法印了!”
弥勒佛一愣:“释尊已经涅盘多年,何时传下三法印给我了?若贫僧持三法印在,两宗又何需辩法?”
大日如来也不解释,而是将右手一张,佛掌中现了一朵金莲,拖着一张请帖缓缓飘到弥勒佛面前:“弥勒尊王一看便知。”
弥勒佛拿起请帖打开,看到了上面那个巴掌大小的“禅”字,玄妙的雷霆法意遮盖下有一道空寂,宁静的光明,正是三法印的法光。
这佛陀在极乐世界修行了无数年月,法力神通都十分了得,只看了这一眼便知晓了事情的始末,然后坐在莲台上久久不能言语。
大日如来沉声开口:“也不知那小道士如何蛊惑了托塔罗汉,又以邪法控制了释尊的一缕分神,从中得了这三法印的传承。”
“不如你我来做个约定,谁能将那小道士除去,使我佛门免除倾覆之患,谁便是下一任诸佛之祖,如何?”
弥勒佛沉默良久后摇了摇头:“佛法无边,岂会倾覆?释尊纵使是一缕分神也不会被人控制,大日如来多虑了……”
“再者那小道士时时刻刻都在道家诸位神圣关注之下,岂是那么容易除去的?”
大日如来似笑非笑:“哦?这么说弥勒尊王佛打算将那道士迎回大雷音寺作这佛祖之位了?就怕你愿意,人家道家还不愿意呢!”
弥勒佛脸上却是一片平静:“他既然得释尊钦点,贫僧也无法可想,只能遵从释尊遗命亲自去龙虎山请他来了。”
大日如来也未再劝说,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贫僧就静看弥勒尊王佛的手段了,大雷音寺中同时出现两尊弥勒,着实有趣的很。”
金色佛光一闪,大日如来已经不见了踪影,随后金色莲台慢慢落下收缩进地面去了。
弥勒佛莲花台左侧的法华林菩萨突然开口:“启禀我佛,弟子有一妙计……”
且说须弥山东方,金刚殊胜世界里,诸多明王,菩萨,金刚,罗汉正在等待大日如来归来。
层层台阶上,莲花宝座中有佛光一闪,大日如来显化而出。
下方一个白衣老僧双手合十拜道:“敢问佛祖,那弥勒佛可愿意和我们联手?”
这老僧正是普渡慈航,他本体依旧在凡间燕京城里吞食国运修炼,而这一道分神却在大日如来座下听讲。
大日如来笑道:“弥勒一向虚伪,他虽表面拒绝,不过我料他已经被我说动了。”
普渡慈航依旧有些不放心:“弥勒在诸佛之中素有威望,他若真要铁下心来去迎接那小道士入驻雷音宝刹,也是老大麻烦。”
大日如来摇了摇头:“他要是能有这魄力,在知晓末法劫数将至的那一刻起他就该转生下界拯救众生去了。”
“他舍不得一身神通法力,同样也舍不得这诸佛之祖的尊位,不然释尊何必要把三法印传给外人?”
普渡慈航恍然大悟:“我佛高见!弟子明白了。”说罢躬身退下。
过了片刻有金刚护法前来参拜:“启禀我佛,弥勒尊王佛出了龙华光明世界,去灵鹫山拜访燃灯古佛去了。”
“大事成矣!弥勒想要绕过释迦牟尼请燃灯古佛传授他三法印,这简直是痴心妄想!”
大日如来坐在莲台上大笑一阵,然后又对普渡慈航道:“你去请欢喜佛下界,到燕京城助你劝说那人间天子皈依我佛!”
普渡慈航大喜:“如有欢喜佛相助,那人间定然尽数化为佛国了!”随即跪拜之后出了金刚殊胜世界。
大日如来又对跪地的金刚护法吩咐:“传我法旨,着大黑天明王到那人间草原上去教化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