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把自家发现鬼物的经过细细说来,莫要有所隐瞒。”
李德生拱了拱手:“不敢欺瞒法师!”于是便将自家经历细细说了。
原来这李德生是隔壁李家村人士,夫妻俩在镇上经营了一家熟食铺子,卖些米粥、糖饼之类。
李德生在柜台上售卖,浑家则在后厨负责烧火蒸煮。
因为价格公道,分量也足,生意日益兴盛起来,后来渐渐忙不过来,就雇了个手眼机灵且会算账的伙计来帮忙打理。
平日里伙计收了钱,问明白客人要几碗粥、多少饼,是堂食还是带走,然后便大喊一声。
李德生听见喊声,连头也不必抬,只在柜台上将食物备好递给客人就行,如此就大大节省了时间。
直到半个月前,夫妻二人收摊后清点时发现了蹊跷。
张牧之听李德生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心中有些好笑:“有何蹊跷事?你直说便是!”
李德生连连点头:“唉!法师别急!这便说到了!就是每次数钱的时候,发现铜钱里总是掺着几张死人用的纸钱!而且每天都少一只碗!”
“法师需知道,那将吃食带走的客人都是拿着自己家碗盆来,只有堂食的客人才用我家碗……”
张牧之挥手打断了李德生:“快别提碗的事儿了,你只说接下来怎么处理的便是!”
李德生挠了挠头,也知道自家有嘴碎的毛病:
“我夫妻二人本没往鬼物上想,自然是将那伙计叫来骂了一顿!”
“那伙计再三保证自己收钱时并没有见到纸钱,我们才意识到不对。”
“后来我们三个合计出来个好主意!法师你猜这么着?”
张牧之有些无语,心道:“遇见鬼,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陶老汉显然是个善于捧场的:“德生侄儿向来是聪明的,你想出个什么主意?”
李德生点头:“哎!我们寻思着这鬼物把铜钱变的再像,终归也是纸做的!”
“于是我们就在门口放了个脸盆,里面盛了半盆水!”
“客人再来买东西的时候,就让他们直接把铜钱扔盆里!”
“我让伙计悄悄盯着,如果有人扔的铜钱浮在水面上,就喊个不一样的口号!”
李德生说到这里又停下了,眼神扫了下张牧之和陶老汉二人,似乎是要人搭话。
张牧之和陶老汉都站着没动静。
李德生讨了个没趣,接着说:
“也就那天日头偏西的时候,我家那伙计突然大声叫喊起来!”
“他说:掌柜的!掌柜的!饺子飘起来啦!”
“然后我从柜台里伸头一看那来买粥的人,差点没吓尿了……”
“我也没敢吱声,盛好粥递了过去,眼见着那人端着我家的碗一下就跑没影了……”
“法师!陶叔!你们不知道,当时吓得我哟……”
三人站在路边交谈,张牧之看着对方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了忍,最后还是没忍住:
“我看你现在可不是被吓到的样子!”
陶老汉对张牧之道:“张道长别理他,这小子从小说话便啰嗦!”然后又呵斥李德生:“什么时候了还耍嘴皮子!快接着往下说!”
李德生连忙接着说:“我看到了我们村刘秀才他家的媳妇儿!”
“刘秀才这倒霉催的!他媳妇死了快三个月了!当时下葬时我还去帮忙来着!”
“我们这才知道是遇见鬼了!仔细想想,这鬼几乎每天都来……”
“我和浑家一合计,请人捉鬼吧!圆觉寺的和尚太贵……”
陶老汉抬脚踢在李德生屁股上,李德生顿时一愣,连忙改口:
“不是!哪能去请和尚呢!和尚只会贪财!我们都是赤诚信道的!”
“法师降服狐妖的事儿都传遍了!所以我今儿个就关门歇业,让陶叔带着来请您!”
一番交谈,张牧之已大致了解了李德生的秉性,不由笑道:“你当真生了一副招揽买卖的好口舌,怪不得能生意兴隆!”
李德生嘿嘿一乐:“多谢法师吉言!”
张牧之无奈摇头:“贫道降妖驱邪,虽不像和尚一样收取财物,但些许破费你是免不了的!”
“那是!那是!”李德生点头赔笑,又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所需银钱几何?”
张牧之摆了摆手:“并非是我要收钱,而是今日需得挖坟开棺,你且去找几个人来!”
“眼下正是春耕的时候,总不能让人白给你忙活不是?”
“开棺……?!”陶老汉和李德生都吓了一跳。
原本在两人想来,道士捉鬼简单的很,烧个符,念念咒不就行了?再麻烦点也就准备香烛摆个法坛?
张牧之只好解释道:“阴魂鬼物多是虚幻之物,断无可能在太阳未落下时现身。”
“那刘家妇人能白日显形,且能端着你家的粥行走如飞,显然是拥有实体,说不得便是行尸之类。”
“这尸体生变,若不开棺将其料理,时日久了,可能就要化僵了!”
“开棺!定要开棺!要把尸体焚烧干净才好!”李德生还没说话,陶老汉突然激动起来。
谢道长在时,陶老汉可是见过谢道长降服僵尸的,知晓僵尸的恐怖。
弱一些的僵尸就能猎杀鸡犬,吸食血食,强大些的甚至能身如生铁,纵跳如飞,搏杀虎豹!
李德生还有些迷糊,陶老汉伸手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
“现在那刘家媳妇每天都去你家食肆,若是变成了僵尸,恐怕要第一个去找你!”
李德生也开始慌了:“我去请人!多散钱!法师稍等!”说着便往村里走去。
陶老汉大声嘱咐:“把你铁牛哥也叫上!他长得壮,阳气足!不怕什么鬼物!”
“放心吧!陶叔!”李德生大步走远了。
陶老汉笑着对张牧之解释:
“道长莫要介意这小子说请和尚的话,李家村和我们村是沾亲带故的,平日里都信服谢道长,这小子在镇上做买卖,估计是听了和尚的蛊惑……”
张牧之微笑摇头:“老丈说哪里的话,贫道并不在意这些!”
张牧之仔细回想胡三郎派遣手下狐精打探的消息,其中就有关于刘家妇人的事儿。
若韩员外家是家业兴盛的榜样,那刘秀才家就是家道中落的典型了。
刘家本是富贵人家,刘秀才少年时更有神童之称,科考连捷,博得好大的才名。
宣德年间,刘秀才上京赶考,本以为能中得举人,从此一步登天,光宗耀祖。
怎奈天不遂人愿,主考官发现此子考卷中有“叔伯齐心,阖家兴盛”之类的言语,遂以为这是在影射宣德皇帝平汉王之乱,诛杀叔父朱高煦之事,就将其黜落,并销除学籍,永不录用。
消息传到家中,刘父想不开悬梁寻了短见,刘母悲恸下一病不起,不久便也魂归幽冥去了。
家中没了主事之人,仆人便卷了财货四散而去。
等刘秀才从京城赶回家中,面对的便是空荡荡的一座宅院,连父母的尸身都是邻里乡亲凑钱买了薄皮棺材后草草埋了了事。
刘秀才要状告刁奴索回财产,也没有官员愿意替这个胆敢“影射圣上”的狂生做主。
虽然乡亲们仍习惯叫他刘秀才,但这人的秀才功名早被除了,那个官员肯搭理他?
于是原本的富家公子哥儿,变成了孤零零可怜虫,又不通俗务,只能靠变卖田产度日。
本来商定好的婚事自然是黄了,又过了十来年,卖田所得银钱也吃喝用尽,这刘秀才就只能靠替人抄写书信,卖些字画来糊口。
直至两年前,有个因犯错被大户人家打发出来的丫鬟也是衣食无着,便有媒人将她和刘秀才凑成了一对,两个苦命人相互扶持,勉强度日。
几个月前刘家媳妇怀了身孕,肚子渐渐大了,偏又得了病,就没法替人洗衣刺绣补贴家用。
刘秀才也是个不顶用的,原本还伺候了几天,后来渐渐不耐烦了,往往三四天不着家门。
直到有邻居见刘家好几天没有炊烟,便去了他家查看,发现刘家媳妇已经挺着肚子闭眼了,也不知道是病死的,还是饿死的。
又是众位乡亲凑了钱,买了薄皮棺材,葬在了村外坟地里。
从始至终,这刘秀才都没有露过面。
“许是刘家媳妇身死之时执念难消,魂魄不肯往生,仍驻在肉身之中,才使自家变成了如今非生非死的模样!”
“饥饿的记忆深深刻在了魂灵深处,就每天从食肆捧粥而回……”
“非生非死,并不算阴魂之属,那鬼村中的老妪才说村里没这号人……”
张牧之忍不住心生悲悯,摇头叹息:“无上太乙救苦天尊!救拔有情众生之疾苦!”
陶老汉也不由得长叹:“是呀,这刘家媳妇是个命苦的!”
两人没了闲谈的兴致,过了会儿李德生带着村里八九个年轻人,扛着铁锹往这边走来。
身高体壮的铁牛走在最中央,看起来像个领军的大将。
张牧之和众人一起往村外走去,至人字路口转弯后又走了片刻,便到了坟地外围。
时值正午,李德生回家张罗了粥饭抬来,众人就在坟地外面吃喝,也没什么顾忌。
等用过饭,李德生领着众人在坟地里转了几转,来到一座新坟前。
坟前零散扔着几十个空碗。
李德生哭丧着脸:“这是我家的碗……”
陶老汉又在坟后发现了一个水桶大小的孔洞。
张牧之对李德生道:“这便要开坟了,你看能否寻了刘秀才过来,免得事后闹起来麻烦!”
李德生点头,一路小跑往村里去了。
众人正在等待,突然从坟后那孔洞里传出来几声婴儿的哭声,隐隐约约听不真切。
张牧之竖起耳朵听了下,大声道:“不必等了!快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