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竹此时在承乾宫外候得焦躁,安宝生才缓缓来开门,又悠悠礼道:“呀,是文竹姑娘呀。”
“安公公。”文竹来不及客套,就往正殿中冲去,安宝生“诶”了一声,见拦不住她,便也随着她一起入内。
殿中置着几个碳盆,便是承乾宫宽敞也难有阴冷之处,文竹当下一进来,扑面流风温和如春,满殿里香暖四溢,洗去了天地间刺骨的寒冻,又让人重新复苏过来,她不禁周身打了个颤。
层层扇扇的花梨地罩上镂刻子规啼木兰,过光落影,木香淡雅,文竹闯过外间,入目所见是静坐在案前的万蓁。
她瞧起来并不十分畏冷,除却贴身的里衣,又是一袭天青花罗裙,中衣只可见深红的暗纹衣绦,外罩一件霜绸底外衫,外衫上零星绣着湖蓝色的团菊抱茎纹,镶边亦是蓝绸,上头却施以几枚荔枝和淡黄杜鹃,素中藏华,剑走偏锋,生生让她从清冷中射出几分艳光来。
万蓁正照着花梨小桌上摆着的一瓶白梅作以丹青,文竹一道“奴婢文竹给璟妃娘娘请安”,将万蓁于一片柔影沉默中唤醒,万蓁抬首,髻中璧玺流苏金步摇随之微颤,万蓁只见文竹正与安宝生一同跪着。
还未等万蓁发问,文竹已忙道:“望娘娘恕奴婢冲撞之罪,皇后娘娘胎动发作,不知是否是龙胎快要生了!”
万蓁闻言脸色直下,急问:“可有去知会皇上太后?”
“郑公公已经去了,皇上还在乾清宫面见大臣,陶公公说会尽快禀告皇上,太后听闻此事也正往储秀宫去。”文竹顿了顿又说,“悫妃娘娘此时已在储秀宫,茹藘姑姑说,璟妃娘娘向来对皇后娘娘多有关怀,皇后娘娘与您也最是亲切,所以让奴婢来请璟妃娘娘前去,多加照应些许。”
万蓁点点头,深深吐纳一息,才道:“你先回去,本宫自会速至储秀宫。”
“谢娘娘,奴婢告退。”
文竹离去后,玉沫已速去传轿,玉露只需稍观一分万蓁神色,便拿来斗篷,万蓁将手中的紫檀扇握紧了几分,道:“走吧。”
后宫的风声便是如此,先从一处起始,便能钻过墙隙瓦缝,丝丝缕缕落到各处去,这边璟妃方听闻,那边悫妃也将动身了。
傅胥宁领着人径直向储秀宫来,她私心里想着自己本就有生产过的经验,早些来一可显示自己敬重中宫,二可让皇后对自己多些倚靠。既能打消皇后的疑虑不说,来日说不定更能在皇后身前得脸,不让万蓁那厮狐假虎威,皇后此番无论得男获女,皇帝都不会亏待皇后,所以自己定要审时度势,伺机而动。
结果一进储秀宫,便听皇后在内殿呻吟,傅胥宁闻声便要进去,茹藘却拦在她身前,只含糊道:“产房内血腥隐秘,又人多手杂,怕冲撞了悫妃娘娘,还请娘娘在外间稍坐,皇后娘娘会记挂住您的这份心意的。”
傅胥宁凝噎,笑道:“无妨。”语罢神色自若地择了一处,坐在一旁饮起茶来,心中却大骂万蓁,定是那个妖女又煽风点火地说了什么,皇后才会这样借口防备,真是可恨!
万蓁赶到时,见傅胥宁正在正殿中面无表情地坐着,太后身边的魏嬷嬷也在一边等候。傅胥宁眼见万蓁匆匆而至,略略扯了扯嘴角,兀自坐在原处。
万蓁扫过眼前情状,里头皇后的呻吟声时重时轻,茹藘的呼唤声隐隐可闻,宫女们也是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想来此番是个艰难的景况。
侍奉的太医只有钟鸣和汪太医二人,也是紧锁着眉头,偶尔产婆出来与其交涉几句,钟鸣轻声叮嘱提示,产婆又急忙钻进帷幕。
“悫妃姐姐。”万蓁上前唤道。
“妹妹总算来了,可是冬日里身子不适,才耽误了这么久?”傅胥宁关切道。
万蓁知道她欲给自己加以对皇后生产之事不甚上心之过,又见她来得这么早却只在外间干坐,当下知道傅胥宁的难堪,便略含深意,浅笑着看她一眼,瞬时正色道:“本宫知道娘娘素来体弱,放心不下,所以又去唤了李太医前来,助钟大人一臂之力,保皇后娘娘与龙胎无虞。”
魏嬷嬷等二人互相施礼过后才向万蓁拜道:“奴婢见过璟妃娘娘。”
“嬷嬷多礼了,您可是奉太后之命来看望皇后娘娘的?”万蓁客气道。
“回娘娘,太后重视皇后娘娘腹中的龙胎,过来守了皇后娘娘片刻,便去钦安殿为娘娘和皇嗣祈福了,所以才让奴婢在这守着,一有消息就去向太后禀告。”
万蓁以笑回之,转道:“有劳李大人从旁协助钟大人,让嫡子早点落地,好给皇上太后一个交代。”
李重磬俯首道“是”,万蓁又有嘱咐:“大人千万谨记,皇后娘娘的身子一向是由钟大人看顾,若有疑窦,需得你二人共商良策,回禀皇上后,再由钟大人据皇后娘娘的体况拿主意,其间不容有失。”
“微臣明白。”
万蓁闻言颔首,李重磬便往那头去了。
“璟妃妹妹真是有备而来啊,连李太医都唤来了。”傅胥宁颇有深意道。
“是啊,皇后娘娘生产之事事关社稷,本宫一听闻皇后娘娘胎动,就命人去了太医院,今夜正巧是李太医当值,于是本宫便命李太医速来相助,众太医齐心,应该更为稳妥。”
“自然稳妥,李太医为太医院院判,医术超群,又有另两位太医寸步不离、全神贯注地盯着,定能保皇嗣无虞。”傅胥宁肯定道。
傅胥宁言语讽刺,句句在影射、防备李重磬,万蓁虽不甚在意,却见魏嬷嬷已去几个太医身旁加以审视,傅胥宁眼底蕴含揶揄,面上仍是正色,又自顾自地款款坐下。
那头李重磬只作壁上观,一切物件、药材皆是由钟鸣与汪蝉深二人经手,他则半点不沾,不过偶尔出言指点讨论,硬是让人看的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时间逐渐流逝,外头傅胥宁已不复初时的自若,皇后一声又一声地呼喊,痛苦又无力,听着如同钝刀割肉,磨人烦躁得很。万蓁亦沉默,眸中了无情绪,袖中手掌却紧紧握着那把她不经意带出来的扇子,一刻比一刻更加用力,这样便可稍加慰藉心中的不安。
帐中乱成一片,几个嬷嬷忙着擦拭皇后的身子,产婆也不停引导着皇后如何用力,茹藘握着主子的手,已然泪流满面。
皇后自幼从没出过这样多的汗水,浸湿了大片床褥,头发、面上都是浑浊的液体,湿黏而稠密,她双目被糊得紧闭,却仍不忘时时将嘴张开,贪婪地吸上一口,又掏空全身向下腹使力。
孩子,孩子……放过娘吧……
恍惚间,她瘦削窄小的身躯仿佛遭受巨大的压迫,由内而外的抽动、堵塞、撕扯、破裂,她实在疼痛而乏力,又存气用弱如蚊蝇的声音问道:“皇上……呢?”
茹藘说不出话来,她不能在主子面前失礼,让主子在生产时分心,她已然撑不住了,哪怕再多说一句都会让她痛声哽咽哭泣。
皇后还未撑过茹藘的犹豫,身子尚且还在节奏而规律地抽搐,却头一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