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鼐大惊:“还不派人去追?”
啰嗦赶紧道:“大爷,老奴已派孽子秃子追去了!您放心,那利箭已经穿心,肯定死翘翘。”
“好。去玉清筑。”
玉清筑是岳鼐的长子岳晟夫妇的院子,在岳府的西南角上。
玉清筑是个两进院落,前进是岳晟的会客厅、书房、卧房;后进是夫人马氏带着两个侍妾和乳娘、丫鬟居住。
此刻,玉清筑周围看上去空无一人,但岳鼐知道,啰嗦的手下已经远远地将这里围成铁桶一般。
岳晟已经不知被安排到哪个院子去了;而长孙岳晖虽然年幼,但作为嫡长嫡孙,也有自己单独的院落。他们父子俩实则已被控制起来。
岳鼐进了玉清筑,直接往后进而去。作为公公,他居然来到儿媳的住所,这是严重违背人伦礼法的行为。可是,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因为这里已经是死人的天下。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杏仁的味道,这是毒药的余味。还有生命被毒药收割后恐怖的气息。
岳鼐冷冷地站在卧房门口。床上、地上到处都是尸体,都是眼睛圆瞪,七窍黑血。因为痛苦挣扎,身体扭曲成各种怪异的姿势。
“乖乖地悄悄受死就好,为何非要闹得上下皆知,害得大家为你陪葬!”岳鼐用手帕捂住嘴鼻,冷冷地道,“玉清筑除了岳晟,都在这里了吗?”
“是的,大爷。”一阵风吹来,啰嗦不由打了一个寒噤。“少夫人,两个侍妾,一个乳娘,六个婆子,十个丫鬟。都在这里了。只有奶娘靳婆子的儿子石娃,他在牲口院车库里住,颇费些手脚。这家伙肯定事先知道了什么,见我进去,猛地跳下床,抓起马鞭,疯了一般,劈头盖脸就冲我抽来。后来,我们从屋里打到牲口院,他踩着拴马的石墩就要翻墙头,让我的利箭给他后背穿了心。他惨叫一声,倒在了墙外。”
“墙外是……”
“旗杆弄。长长窄窄的陋巷,没有人家。巷子对面是华光寺扎了人高的篱笆的菜畦。晚间那里空无一人。”
岳鼐盯着啰嗦,阴森森地道:“啰嗦,石娃带着穿透后心的箭伤都能翻墙而逃,你怎么就翻不了墙呢?”
啰嗦吓得面色煞白,栽倒在地:“老奴学武不精,而石娃年轻气盛,又是死地求生。还有,他轻功了得……”
“啰嗦,你已经老了!”岳鼐冷笑道,“让秃子务必抓住石娃。不然……”
啰嗦失魂落魄。抓不住石娃,他们一家就要完蛋。
“让你婆娘和儿媳好好清理尸体。”岳鼐不动声色道。
啰嗦跪在地上,向身后招了招手。有一老一少两个仆妇立刻战战兢兢地从黑暗中走了过来。
“走,跟我去见老爷和夫人。知道怎么说吗?”
“是。”
卯时初刻,集福园里,正在小妾的床上呼呼大睡的岳开被夫人唐氏派来的婆子给叫醒了。
岳开忽然一阵心悸。在他的记忆中,但凡岳鼐一反常态地突然来报,必然就会有大事发生。比如,几个儿媳的暴病而亡。
岳开来到集福园夫人的花厅。这里除了唐氏和岳鼐母子,还有岳鼐的心腹啰嗦。
果然,又是噩耗!
“死,死了?”岳开和唐氏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因为天晚,儿子接到岳晟的禀报,不敢打扰父亲、母亲和老太太,只能是请了郎中看病。可惜,马氏因为被罗氏撞倒,砸中了脑袋,不治而亡。”岳鼐双眼饱含泪水,“更让人感佩的是,玉清筑一干妾室、仆妇、丫鬟都喝药殉主了!”
“什么?”岳开和唐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
“老天啊,那小妾王氏肚子里已经揣了岳家的种啊!”唐氏哭天抹泪道:“这个罗氏,枉我疼她一场,竟是个害人精啊!”
听说儿子的妾室怀了身孕,岳鼐的心不由晃荡了一下。
岳开要理智多了:“晟儿和晖儿还好吧?”
“晖儿还小,甚事不知。而且,他当时睡着了。晟儿受了打击,有些癫狂,我让郎中给他开了安神的药。他喝了后,已经睡了。”
“我得去看看马氏。虽然她平时有点不得我心,可到底年轻,孩子又小,走得憋屈。”
岳鼐使了个眼色,啰嗦立刻膝行上前,哭道:“老爷、夫人,少夫人脑袋受伤,走时七窍流血,痛苦挣扎,甚为恐怖。而且一屋子人都殉了主,太过惊骇。”
已经起身的岳开和唐氏立刻又坐了回去。唐氏还咬牙切齿道,“天亮了我就把罗氏送到瓦块山庄去!都怪她这个瘟神,害得我长孙媳妇走了!我这是什么命啊,媳妇媳妇死了几个,如今厄运又降临到我孙媳妇的头上!”
“夫人慎言!”岳开听不下去了,喝斥道。唐氏这才住了嘴。
岳开叹气道:“如今紧要的是办丧事!”
“父亲、母亲,儿子正要跟你们商议此事!”岳鼐使了个眼色,啰嗦赶紧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儿子是这样想的,请父母斟酌首肯。马氏的丧事不能大操大办,而且还要火化!一来,罗氏虽是无心之过,可传出去,那帮子刁民必定要排揎我们皇亲国戚岳府是两妯娌打架,出了人命!二来,马氏脑子受伤,七窍流血,相貌难看,若亲朋瞧了,只怕造谣马氏死因蹊跷,还有那帮仆人之死,传出去,知道咱们的,夸我们仁义,仆人忠诚;不知道的,肯定会编排我们是强迫他们殉葬,就连孕妇都不放过!”
岳开和唐氏听得目瞪口呆,又不能不点头认可。
岳开的脑子忽然有个不好的闪念。但是他很快否定了自己那惊世骇俗的念头。这不可能,岳鼐不可能杀妻、杀媳!那可不是一个妻子,而是四个!这不是一个儿媳,而是一屋子人!关键是,他没有杀人的动机!
岳开更愿意相信,这是疾病,是老天的魔咒,带走了几个儿媳,如今又盯上了孙媳!
“更为关键的是,老太太二十日就是七十寿辰,那可是我们岳府的大事,可不能坏了老太太的兴致,惹淑妃娘娘动怒!”
这才是关键问题!
岳开和唐氏已经被岳鼐的三寸不烂之舌给说服了。岳开想了想,道:“得派人告诉繁峙县令马绂。”
“那是自然。”岳鼐道,“就说马氏是恶疾暴病而亡,有传疫岳府的可能;而且天时炎热,不能停尸等他们派人吊唁后再下葬。而最重要的是,不能耽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恐怕老太太和淑妃娘娘怪罪!”
岳开和唐氏听了频频点头。这算是铁板钉钉了。
岳鼐还道:“父亲,母亲,不妨给马绂透个风,就说,岳晟将来续弦,还是马家嫡女!”
话音刚落,忽然啰嗦蹭到门口,急道:“老爷,夫人,大爷,有人报信……”
岳开赶紧道:“你有事快去忙吧。”
“那就等天亮了,父亲和母亲去禀告老太太!”岳鼐点头道,“为表达我们的诚意,不妨派七叔去繁峙报丧。就说,晖儿还小,思念母亲,我们岳晟愿以月代年守丧,三月后续弦娶妻。望马县令垂怜,再嫁一个马家嫡女。”
出了集福园,走了老远,岳鼐才沉吟道:“出什么事了?”
“大爷,不好了,石娃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岳鼐双眼一黑,差点摔倒。啰嗦一把搀住了他。
“是。秃子来报,他们跑到旗杆弄,打着火把找了半天,没有发现石娃的尸体。”
“不翼而飞?”岳鼐冷笑道,“混账东西,你不是说,石娃中了穿心箭么?地上一定有血迹!”
“秃子说了,天蒙蒙亮,血迹看不大清楚。”
“去瞧瞧!”
岳鼐带着啰嗦、秃子和十几个护卫来到旗杆弄。果然没有尸体,但是却有淅淅沥沥的血迹通向远方。
秃子瓮声瓮气地道:“大爷,小的查了,那血迹分了三个方向。一个进了篱笆扎起来的华光寺的菜畦,小子不敢擅动;第二个通向东市,那里都在准备开市,小的也不敢放肆查找,以免打草惊蛇。还有一个方向,小的更不敢去查,只能赶紧回来报信。”
“什么地方岳府不敢查?”岳鼐怒极反笑。
秃子赶紧跪下:“大爷,那血迹通向酱园街查府的后门。”
岳鼐大吃一惊。查府竟敢……
不过,岳鼐还是决定亲自逐个排查。
他们破开华光寺菜畦的篱笆墙。循着血迹,他们看到了令人灰心的场面,两个青年僧人正在给一只受伤的兔子治疗伤腿。伤腿已经包扎起来,不过还有鲜血渗出。看见不速之客,两个青年僧人惊得嘴巴大张。岳鼐恍然,能够钻过完好无损的篱笆墙的可不就只有兔子这些小生灵吗?
他们又赶紧去东市查看。结果,他们循着血迹找到了阿烹肉铺。
阿烹肉铺就在岳府货栈的旁边。和岳府货栈相比,这里就是个小豆丁。不过人来人往,生意很好。
岳府货栈高大的围墙几乎圈走半个东市。当然,岳府在云城城外以及漠北还有好多货栈。
岳鼐立在远处,派秃子过去打听。一会儿秃子回来报告说:“大爷,他们说,每天早晨,他们阿烹肉铺都要在孙屠户家进肉,而旗杆弄是他们的必经之地。地上落下猪血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岳鼐忽然想起来,大约两年前,岳府附近的确搬来这么一个孙屠户。他们还因为杀生和附近的华光寺起了龃龉。不过,不知什么原因,华光寺最后也没能劝退屠户,而是不了了之。
阿烹肉铺没什么破绽。
岳鼐铁青着脸,准备离开东市,回云城西南酱园街附近的查府后门去看看动静。
此时已是辰时初刻,天已大亮。东市的早市已开。只见家家店铺大门敞开,伙计搬搬抬抬,进进出出;提篮小卖的商贩四处流动,使劲吆喝;摆摊的也将各种货品一字排开,琳琅满目。顾客来往,熙熙攘攘。一句话,热闹不堪。
岳府货栈自然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在走过并排的两家店铺门口时,岳鼐愣了一下。这里正好是查虎开办的达利货栈和达利镖局。背面就是云城的马市,即牲口交易市场。
岳鼐虽然愣了一下,但是脚步却没停。
走过这条街后,岳鼐的脚步有些虚浮,啰嗦赶紧搀扶住他。啰嗦发现岳鼐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
“大爷怎么啦?”啰嗦实在不知,刚才还好好的,主子怎么突然就神情大变?
岳鼐吞了一口唾沫:“啰嗦,你发现达利货栈和达利镖局有何异常?”
啰嗦一愣:“没有啊。怎么,有何不对头?”
“没有开门!”东市的店铺都大门洞开,只有达利货栈和达利镖局没有开门。
“现在还早,等会就会开的。”
“没有声音!”一日之计在于晨,货栈和镖局不应该是骡马欢叫、人声鼎沸吗?
“兴许是大门关着听不到……”
“门内有杀气!”
这就玄乎了。杀气是个什么鬼,能够看到?
但是,啰嗦、秃子等十几个护卫都变了脸色。
要知道,岳鼐六岁起就开始走商道,西戎的,北狄的;还经历了许多阴谋。万千杀阵走过来,感知能力杠杠的!那可是和死神无数次交锋中锻炼出来的!
啰嗦正要开口说话,岳鼐沉吟道:“我们去仓门街,远远地看一眼八合货栈!”
结果发现,八合货栈的大门也是紧闭。
他们又转到后门,发现后门也是紧闭。
对面就是朱衣巷,岳府庶族立邦堂族长岳清家的府邸已经大门打开,老远可见府内府外,好多仆人正在忙着打扫。还有仆人赶着马车进门,上面都是采办回来的各种货品。十八日是岳清六十寿辰,他们家正在忙碌。
如此对照,八合货栈大门紧闭就透着古怪!
岳鼐心发慌,腿发软。在啰嗦等人的护持下来到城西南。岳府在华光寺附近,查府在酱园街,两者相隔不远。
岳鼐等人远远地看了查府的前门,又去看了后门。
岳鼐越发地心发慌,腿发软。他没有犹豫,立刻回府,立刻去集福园找岳开。
岳开刚从老太太的萱敬堂回来。看到岳鼐,立刻道:“老太太已经派人去找你七叔回府,城门开启就动身去繁峙报丧。顺便还要派人去迎迎岳宕的车队!”他叹口气,继续道,“昨晚老太太已将无家可归的岳商夫妻暂时安置在萱敬堂里。可岳商居然溜了,一夜未归,贴身小厮招认,说是又去赌了!看来,老太太寿辰过后,得赶紧将他送到驼队去……还有,老太太和你母亲怒极,让人将罗氏等人灌了药,拖了出去,城门开后,就送到城北瓦块山……”
岳鼐终止了岳开的喋喋不休,说了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想。
岳开也大吃一惊。他脸色煞白,手脚颤抖地道:“你的意思是,苏瑞尚已经派了心腹先锋到了云城?查家和袁欣已经反水?”
“九成九!事出反常必有妖!”岳鼐道,“父亲,查寅虽然是您女婿,我的妹夫,可是,这十年来,他臭的烂的,什么样的女人都往家里拉,庶子庶女一大堆,我妹妹受了多少气?和庄石、高大郎结怨,不就是因为庄瑛那个女人吗?还有,这次他们查家父子密谋保安关,还不是为了女人!女人误事啊!”
岳开瘫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有,我今日得知,查寅居然收买石娃,窥探岳府,让我的人发现,借此查明,查家居然记了我们的黑账!刚才,啰嗦他们追捕,伤了石娃,查家居然将他收留了!”
“什么?啰嗦如何得知?”岳开惊问道。
“血迹!我已亲眼证实。”
岳开蒙了半天,还是不敢相信:“除非……”
“父亲,我在草原上听说过,狼王假装受伤,躲在洞里哀嚎。野猪、熊瞎子跑去,企图占便宜吃掉狼王。狐狸也想去,可是到了狼的洞口,它却退却了。狼王在洞里说,狐狸,你咋不进来啊?狐狸狡猾地道,狼王啊,我只看到野猪、熊瞎子进洞的脚印,却没看到出洞的脚印!”
岳开怔了:“你的意思是?”
“我们也可以派个野猪或熊瞎子,进查府看看,有没有回来的脚印……”
一个仆人带着岳开请女儿岳嵩回娘家议事的手书去了查府。这个仆人很快进去了,可半个时辰后仍然没有出来。
“没有出来的脚印!”岳鼐道,“父亲,最该提防苏瑞尚弹劾咱们皇亲国戚裹乱边事!”
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岳开狠下心来,“袁、查就是咱们的投名状!不过,袁欣反水了,我们该找谁纳?”
“儿子想好了。鲁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