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金芒越绽越大,逐渐如麦芒般刺眼。
人们不由自主抬起头。
苏明安视野漆黑,毫无声息地向下坠去。
“唰!”
赤金色的火焰纵横燃烧天际,犹如落日黄昏的余晖,吞噬了天际的每一寸苍穹。弥漫天际,蔚为壮观。
就在这片赤金色的浩瀚之中,一道身影突然拨开云层,他的头发在烈焰中如瀑布般垂落,恍若天降神只。他身后,赤金色的云彩悄然分开,宛如火翼舒展。
云开雨霁,万象清明。
人们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那人及至腰间的长发,在炽烈与狂乱中飘舞,一双趋近于墨海般深色的眼瞳,沉静地望着大地。
一柄犹如骨骼的镰刀,握于他的掌中,呈一弯半月,寒光凛凛的尖头对准苏明安——对准苏明安身后的“吞噬”权柄。
一瞬间,浓烈的苦楚与愤怒涌上心头,人们心中的期望破裂了。
苏明安脸上毫无笑容。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第一次举起的红色利刃、第一次背道而驰的转身、第一次无能为力地看到毁灭的终局开始,就已经无法逆转。
他开始感到困惑。逻辑与行动导向皆是严丝合缝,可为什么,偏偏会是这样的结果?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吗?
“——诺尔·阿金妮。”
来者并非救场之人。
而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只要抢夺苏明安的“吞噬”权柄,不让其落入万众手中,第八席就无法被阻止。
诺尔·阿金妮确实来了。
不是为了救场,而是为了毁灭。
一道身影在空中闪过,舒展蝠翼,戴着冠冕。又一道身影在空中闪过,身负辉煌的天使翅膀,黑发扎着洁白的蝴蝶结。
吕树与林音一左一右,接住了坠落的苏明安,像接住一只坠落的燕子。
他们护住闭上双眼的苏明安,极为防备地向后退去,望着天空漂浮的金色身影。
昔日的挚友,已成为今日的宿敌。
“……会长!”一位金发少女挥舞双臂,高高呼喊,正是新世界公会的安洁莉卡,试图说服诺尔:“迷途知返吧,会长。你还记得我们在新世界公会一起教孩子们音乐课的时候吗?你还记得我们熬夜准备那场送给苏明安的烟火吗?那些宝石,都是你一颗颗雕琢的,还有那条地毯,都是我们一起选的花纹。回来吧,会长,我们一起坐乌鸦兜风去,好不好?”
“迷途知返……?”湛蓝的眼瞳已经趋向墨色。金发少年垂头,望着吕树与林音身后毫无知觉的苏明安:
“我从未迷途。”
“苏明安,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见了……你还记得,和我看过的那场集体婚礼吗?”
“在二十六年的人生中,我见过人生太多不可靠的感情。世事在我眼中大多以悲剧告终。人类自私、贪婪、强欲……当然,我也一样。”
“再永恒的东西,也终有氧化消失的那一天。”
“但即使这样,我却愈发期待看到比宇宙更为永恒的事物,比如,转瞬即逝的爱、昙花般盛开的理想,因为它们的存在只是短短一瞬便无法追溯,无法判断它们是否已经消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我见证了它们的‘永恒’。”
“你、你们有些人,也是如昙花一般的存在,在我眼中,亦是‘永恒’。”
“……所以你就要为了所谓的‘永恒’,杀死闪光的东西?什么理由!”芙洛拉忍不住质问。
诺尔垂下眼睑,唇角似勾微勾:
“不。我指的不是他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
一道金光撕裂于云彩之间,一柄燃烧着锋锐之火的长剑,倏然落下,犹如劈开黑夜的闪电!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伴随着烈火的冲击撕裂空气,令天地一滞,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唰!”
诺尔的身形化作一张方块卡牌,飘向地面,一闪身,便出现在百米之外。他摸了摸左肩,疼痛感在脑海炸开。火剑与他擦身而过,一缕散乱的金发化为灰黑飘落天空。
他“嘶”了一声,抿嘴笑了,右手抵住左肩。
随着火剑落下,刺眼的白昼肆无忌惮地泼洒而下,起先是一只巨大的金黄龙头冒出,瞪着炯炯有神的眼瞳,锐利的龙角刺破云雾。随后,露出脊背上立着的一位飘扬着鲜红长发的青年,祂神情冷肃,面无表情,手腕一抖,又一柄火焰长剑随之凝型。
烈火在祂身周狂乱地拍打,像是奏响一曲尖锐的哀歌。
祂的白袍布满了赤金色的纹路,绣着火焰与祥云,踏着一双略有弧度的皂靴,轻轻一蹬,便脱离了巨龙的脊背,一剑刺向前方!
烈风肆虐,令人睁不开眼。
诺尔神情依旧淡然,单手一指,嗓音低沉柔软:
“裂土为界,天穹崩碎。”
“——汝将化为尘土,限于终焉,永不复生。”
一道巨大的铁锁之门,突兀洞开于火焰长剑的道路之上。
一瞬间,苏凛感到自己的耳畔极为寂静,像是坠入了真空的环境中,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什么气息也无法摄入。
他之前与云上城神明融合,丢掉了人性,只感到心中好似无边原野,任何事物也无法触动他的心弦。
若非一匹名唤伊恩的金色巨龙前来求助,声称世界将要倾覆。苏凛不会来。
只是,望见吕树与林音身后闭上双眼的苏明安,苏凛感到心绪略微沉重,仿佛自己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这个黑发青年,要这个人一定完成。然而细想便头痛欲裂。
“唰!”
苏凛果断拉出一方领域,隔绝了真空环境的影响,重重挥舞右臂,火焰长剑斩下,落入了幽深的铁锁之门中。
门扉泛起厚重的涟漪,仿佛一块飞速射来的石头落入了一面镜子。然而,铁锁之门疯狂颤抖一阵,几经濒临破碎,却依旧屹立于此。
“……嗯?”苏凛露出轻微的疑惑。他融合云上城神明后,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强,但至少战力在九千以上,不应该打破不了诺尔的防御。
无人看到的角度,诺尔双指夹住卡牌,以牌遮面,吐出一口血,脸色惨白,手背上的十瓣玫瑰花瓣,瞬间凋零了三瓣。
“……不愧是人们觉得最靠谱的……神明大人……还以为你不会来了……”诺尔自言自语,微笑了一下。
作为同伴,苏凛真是再靠谱不过。但作为敌人,还真是可怕啊……
旋即,诺尔压低礼帽,闭上双眼,双手犹如指挥家,有节奏地轻轻挥舞,口中吟唱着什么。
血红的长袍迎风而起,“魔术师”纤细的身躯屹立于偌大的一轮日光,面孔全然隐没于背光的阴影,唯有鼻梁棱角略微可见,仿佛一位红日之下的演员,正准备最为精彩的一幕演出。
苏凛思绪电转:“……至少还要三击才能击溃诺尔,时间不够……必须先救苏明安。”
一个闪身,苏凛出现在苏明安身侧,手掌摸去,触碰苏明安额头。
黑发青年已经呈现结晶体的状态,发丝如雪,身如琉璃,血肉化作一点一点荧光飘出,如烟花般四散八方。胸口开着一个空洞,心脏早已无影无踪。
“信仰”权柄已经交给吕树,“吞噬”权柄还在苏明安身后,尚未送出。
第八席的黑雾包裹在他身周,只剩下他的脸颊尚未吞没,露出安详的神情。
“听得见吗?苏……苏明安。”在这一刻,苏凛的眼中再度唤醒几分人性,突然想起了一些回忆。他压低声音,附在耳边说:“苏明安,现在我杀死你,有没有用?会触发什么东西吗?”
回答他的唯有缄默。
漆黑的燕子静静地睡着,眼皮合着,沉于久违的安眠。
电光火石之间,苏凛心中想清了一切:
“杀死他应该没有用,否则他一开始就会自杀……又或者,杀死他依旧有用,只不过他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所以宁愿被吞噬,也没有选择自杀……所以,无论是上述哪种可能性,我都没有必要帮他死亡……”
“但现在,诺尔·阿金妮使用了一个威力巨大的防御法术,要强行召唤万物终焉之主……事态可能已经脱离苏明安的掌控……我真的不需要帮助苏明安死亡吗?”
“动手”与“不动手”到底是对是错?
苏凛一闭眼,强行侵入精神,使用“灵魂”权柄进入苏明安的梦境,一问究竟。
他踏入了濒死之人的梦境。
暖洋洋的、金灿灿的太阳花圃,黑发青年抱着一只白猫,在花圃里打滚。温暖的阳光落在他脸上,他轻轻望向苏凛。
有一瞬间,苏凛有些犹豫是否要打破梦境,但他立刻扫清了不必要的想法:“是否需要我帮你?”
苏明安摇了摇头。
该令人感到欣慰吗?
苏凛终于不是在他临死前才意识到死亡回档了……不,其实也算是。
“诺尔·阿金妮召唤出万物终焉之主后,会立刻抢夺你的‘吞噬’权柄,我拦不住的。只有现在帮你回……我们才有新的机会。”苏凛说。
苏明安还是摇了摇头。
苏凛蹙眉,轻轻道:“……是没有用了吗?”
苏明安无言笑笑,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
“相信我,苏大工程师。”
“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他告诉我,不会有事的。”
“我会竭尽全力让你平安归家的。”
梦境的时间只是一瞬,他不必担心这样的祝福,会拖延苏凛的时间。
手指上黏着的猫毛飞舞,苏明安呛得直咳嗽,甩了甩手,放弃了继续抵在唇边的耍帅手势。
苏凛眉头一蹙。自己在登上飞艇之前也是这样一副姿态,自身难保,却想着别人怎么办。
但他还是不会阻拦苏明安。
一如第九世界、第十世界,面对这种抉择,他从来不会阻拦苏明安。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理想的实现远比任何宽慰与幸福更为有用。
“……万一我没能回去呢。你已经不在了,我们的这些恩怨,你怎么还清?”苏凛抱胸而立,神情隐有起伏,又很快化为淡然。
到时候,苏明安不在了,他该找谁“问责”?
然后,最为出乎苏凛预料的回应出现了。
一张门票似的东西,递到了苏凛面前。
门票的正面是天使图像,背面有一些普拉亚文字。票面翻转时,在阳光下微微泛光。
苏凛有些凝滞地望着这张票,随后很快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他的瞳孔瞬间睁大,手指轻微颤抖。
“那届时,就请云上城神明。”苏明安单手抚胸,单手递票,微微笑道:
“……谨以此‘赎罪券’,以你宽宏神圣的姿态,原谅我的过错吧。”
……
【向云上城的神灵祈祷,神将宽恕你的过错。】
【当你跪在教堂中虔诚祈祷,云上城享乐的天使将聆听你的困惑。你的声音将通过燃烧之石上达神明。云上城享乐的居民也将收到你的音讯,你将从炼狱的火焰中走出。】
【……】
【这是……赎罪券吧。这东西只有光明教堂才能发出,这几张应该是苏凛亲手做的。】
【……苏凛送他这种东西干什么?向谁赎罪?】
【苏明安将红包收了起来。】
……
过年时,苏凛送他赎罪券,应该是苏凛预想到了自己可能无法归乡,以此提前让苏明安不必有太大的心理负担。
但苏凛也没有想到,这张赎罪券,
会以这样的方式,
以这样的时间节点,
以这样的背景,
这样地与他交接。
谁也不会想到。
“你……!”苏凛短促地发出一个字,察觉到梦境正在离自己远去。
这是做梦之人的生命力流失殆尽的表现,当梦境崩毁那一刻,做梦之人也将彻底离去。
苏凛攥着赎罪券,脑中头疼欲裂,双手撑开试图维持梦境,然而无力回天。
视野最后,逐渐破碎的梦境中,黑发青年仍在花圃里打滚,他带着温暖而雀跃的神情,在草坪上滚了滚,沾了一身草叶与阳光,像一个稚拙的孩童。
唯有此刻,他才会露出一些单纯的快乐。
随后,他拍了拍白猫,示意它走吧。
梦境将要崩毁,留他一人在此地已经足够。
那只猫儿迈开脚步,朝着远方奔去,没过一会,便不见了。
最后,逐渐崩塌的草坪上,苏明安满身草叶,看向苏凛,弯起眉眼,轻轻地,挥了挥手。
他的脸上,是一种白纸般单纯的快乐。
嘴唇无声张合,是一段口音青涩的普拉亚词汇,应当是他练习过的产物。
……
“谢谢你在我旅途中的一路相助,苏大工程师。”
“再见。”
“和你认识,是我一生中很愉快的经历。”
“我很幸运,真的。”
……
“……谨以此身荣受咯塔尼斯的降临。”
“魔术师”结束了吟唱。
随着咒语落下,天地仿佛震动,万象皆为之静止。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流转,暗幕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