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听到了铺天盖地的机械声。
脚下塌陷的地面开始修复,所有的炮口开始转向,这座城的机械变得吵闹起来,仿佛迎来了它久违的主人。
……
【你唤醒了机械城。】
【欢迎回来,旧神。】
……
神灵驻步,即使看到苏文笙的死亡,神灵也没有表露出半分挽留和哀伤。
苏明安向前跑去,朝着爱丽丝伸手。
这一刻,好像有许多场景在脑中闪过,他看到了许多模糊的画面,视角也发生了转变——
……
我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房间里,笔下书写着长久的计划。耳边时钟嘀嗒作响,仿佛固定的心跳。
我一笔一划地写着,将千万人的心血诉诸笔端,将一整个世界的命运写于墨下。最后一个笔画收尾,我吹了吹纸张,忽然感到很寂静。
久违的寂静。
那些城民们的渴求、人类对于生存的渴望、那些将军们昼夜不息地抵御,终于有了一个结果。
【方舟计划】。
这个计划将跨越长达千年之久,直到旧神复苏之时。
我将笔搁下,听到门锁开启声,回头一看,一名黑发绿眸的少女走入,她的眼眸犹如一潭幽深的湖泊,让人感到心绪宁静。她穿着短衫短褂,身上满是烧伤。
我感到自己张开嘴,说了这么一句:“……小雅他们下手又没分寸。”
少女笑了,遮了遮身上的伤势:“没事,都是为了实验。以生命力为代价的力量,烧伤也是常事,以后我大概就习惯这种烧灼的疼痛了。既然我拥有与普通人类不同的长久生命,也该做些自己能做到的事。”
我问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少女说:“【神灵】几乎掌控了世界。再不开启计划,怕是来不及了,你做好决心了吗?”
苏明安感到耳边一阵扰动,部分词汇仿佛被替换过,【神灵】这个词,在少女口中应该是其他的词汇。
我将手上的计划书递给她。
她盯着计划书看了很久,仿佛里面埋藏着什么深重的东西。事实也如此,这决定着一整个世界、将近百亿人的命运。这种东西经由我的手落下,便由百亿人的抉择骤然浓缩到了我一人的是非。
直到她的瞳孔微微亮了些,就像是点燃了一抹火星。她将拳头攥紧在唇前,仿佛这样就可以止住她肩头的颤抖。
“……转世轮回积蓄的情感是动力,理想国是屏障,成神是对等的位格,最后就能转移矩令……我明白了。”少女说:“可是这样,谁也不知道千年后,是否会有人唤醒我们。”
我笑了笑:“相信人类的可能性,相信他们能够唤醒我们——让方舟启航吧,我们终将苏醒,待到方舟抵达终点之时。”
“那……要去喝一杯吗?大家在转世前,想最后见你一面。”少女说。
“又不是最后一面了,千年后也许还能见面……”我很想笑一下。但每一寸的笑容都显得僵硬,我知道这个计划风险很大,但这已经是成功率最大的计划。让一整个文明乘上跨越千年的方舟,在浩瀚的宇宙间轮渡,本就是十分大胆的设想。
我们没有去华丽的宴会厅,那里早就已经被炮火轰没了。于是我们坐在屋檐上,望着远方的烟火,作了一次道别。
烟火下,人们容颜显得忽明忽暗,有时一抹鲜红的烟火升上天,所有人的眼中都像燃起了火。
“也许,我们会成为文明的异乡人。”
第一个向我举杯的是我的战友,李御璇。他一头红发,眼眸如金:
“我们会在想家时大哭,会在憧憬未来时大笑,但我们还能呼吸,我们还有思想,我们还会……唱歌,绘画,记录文字。我们还没有沦为屏幕上的文字,或是入侵者脑海里的墓碑。千年的转世轮回,我会成为各色各样的我。届时,我希望我能活出更加精彩的人生。”
我朝他举杯,饮下杯中橙汁。
我知道他的过去。他曾经因为争夺家中权力,迫害过他的弟弟,后被驱逐出家族。如今方舟即将远行,也许他和他的弟弟能够再世交好。
“我向您敬酒。”第二位举杯的是我的朋友,昕月。她玫红色的发丝垂在肩头,眼眸如同盛放的玫瑰:
“若是能转世轮回,我不想再迷茫了。”
我知道她的过去,她曾经迷恋过一个位高权重的上位者,被恋爱迷昏了头脑,不过我还是有必要纠正她。
我说:“我们的寿命还是会于百年内终结,无法突破人类的限制。我们只是将自身的人格与记忆化作硬盘,储存于一代代后世身上,并非是传统意义上的‘转世轮回’。他们只是像我们、承接了我们的责任与意志、自称我们的转世,却并非我们。”
我的理念很简单。
人的生命不过百年,数据储存下来却能存放千年之久,因此,只要将‘我们’刻印在数据上,存放于我们的灵魂中,去自动寻找与我们契合度最高的后人,就能渡入后续轮回。
这涉及了灵魂,又涉及了言灵,实施难度很大,但好在我已经有了解决方案……只是暂时还不能公开。
“谁知道呢?”昕月耸了耸肩:“就像薛定谔的猫,不打开猫的盒子,就不会知道猫的死活。虽然你说只是把我们拓印到硬盘上,但我们的灵魂也存在了硬盘里,谁知道我们算是活着,还是死了?也许真的算是转世轮回呢?”
我没有与她探讨这个,科学侧与魔幻侧的交汇本就复杂,谁也不清楚转世是否算我们活着。忒修斯之船的争论持续已久,没有定论。
“转世后,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三位举杯的是我的学生。他靠在斜斜的屋檐上,天空的烟火描摹着他西方化的容颜,他眯着黑亮的眼睛,朝我笑了:“我说,你能操控转世吗?我想当个贵族,你能帮我弄弄吗?”
他的手肘顶了顶我的腰:“或者,让我当一个自由自在的吟游诗人?反正千年到来之前,我们做什么都行吧。我就想抱着把琴四处唱歌。”
我喝了口橘子汁,酸涩的液体刺入喉咙。这些人身上的酒味很重,令我感到有些飘飘然。我推开了他,他又黏了上来,我不禁说:“萧影,你离我远点。”
萧影和我的渊源,那就太长了。这家伙本来是个自由惯了的人,是个化名为“琥珀”的探险家,方圆百里都听过他的名头。我在外出时发现了他的才能,希望他能加入我的方舟计划,却被他狠狠拒绝。
他嘲讽我是个滴酒不沾的人,根本不配指挥他。
于是,我和他赌了一场俄罗斯转盘,用左轮手枪对自己轮流开枪。开到倒数第二枪时,他认输了,他不敢把他自由的生命堵在二分之一的死亡概率上。依照赌约,他成为了我的学生,帮我做事。他天天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帮忙写个数据都要碎嘴。
这家伙知道终于要摆脱我了,应该很开心吧。
我说:“我不能操控任何人的转世,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后面会面临怎样的时代。一切都是未知的,就像驶入未知的深海。”
我看到他眼中的神采略微淡了些。他望着我的眼神,竟显得有些忧愁。
……忧愁。
这种自在惯了的人竟也会露出这种表情,明明世界上的所有事都像他的乐子。
他非要使小性子,把酒洒在了地上,嘴里嘟哝着什么。但我不在意。
我的计划中,所有人都会遁入转世,但只有我例外……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关系到我是否能和他们一样,在千年后苏醒。
“怎么了?表情不太好。”第四位向我举杯的,是一头黑发的男人。他是我的长辈,亦师亦友,名唤离明月。
他始终是一副老妈子的心态对待我,虽然人看上去很年轻,但却像七老八十……其实让我体验到了几分久违的亲情。
“你有想过以后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望着他淡漠的瞳孔。
他好像认真思索了一会。
他的工作是致力于搜寻各种各样的怪谈,自【言灵者】入侵后,世上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怪谈规则,这都是入侵造成的。而他仗着自己有技能,居然去主动试探这些规则。
实在是太大胆了。
我经常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样子。有好几次,我差点失去了他。
但千年之后,应该就不会有这么多未知的规则了,我记得他很喜欢小孩……也许他可以开一家研究所,招收有天赋的孩子们。也许他可以去当大学教授?这些都很适合他。
“我不认为后世算是我们。”离明月却这么说:“我认为他们就算来源于我们,他们的生命也是独立的。所以,我不欲为自己定下转世后的规划。”
“后世的我,无论是去当教授,还是当国师,甚至当园长、当保安,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千万种可能性在他们身上绽放,他们只是我的‘可能性’而已。”
“但是,如果真的要畅想,我希望我在每一世都致力于探寻即死规则,直至几十世后,我能以一人之力挖尽天下即死规则,写成一本跨越千年的规则书。从此,不再有人因此而死。”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
我感慨于他的坚持,原来生生世世,他都将自己献身于这样的事业。这已经不能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
我说:“但千年期间,【神灵】会一遍又一遍地试图抹杀历史,抹杀掉我们存在的痕迹,也会抹杀掉你试探出来的规则书。”
离明月抿了抿唇:“我会把它们悄悄印在我的硬盘里……如果我还记得的话。”
这让我想起曾听过的一个故事。
以前有个迷糊的孩子,他的记性不好,很容易忘记东西。所以每当他去学堂后,他都会把课文悄悄抄在自己的手臂和肚子上,这样就能瞒过门口怕被偷书的老学究。这个孩子离开学堂后,将课文散播了出去,让天下人有书可读。如此一来,天下人皆拥有了智慧与知识,不再是埋头苦干的愚民。
如今一看,离明月就像那个孩子。
他会把“课文”悄悄抄在他的“手臂和肚子”上,直到“离开学堂”,将“课文”散播出去,让天下人拥有抵御规则的智慧与知识。
这很困难,如果他能生生世世地做到,连“持之以恒”也不足以形容他。
我与他对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在这个夜下,我们共同举杯,望着长久的烟火。
我聆听着他们的愿景。
我记下了他们的期望。
我牢记着他们的面容。
也许,一代代后世算是我们,拥有我们的情感、我们的人格、我们的责任。也许,他们也拥有独立的自由,我们只是寄托于他们灵魂之上的“前世”。
以此积蓄……直到我的方舟完善之时,直到旧神苏醒。
我们会成为神父,也许下一世会是神父的信徒。
我们会成为医生,也许下一世会是医生曾亲手接生的婴儿。
我们会成为收殓尸骨的士兵,也许下一世会是发起战争的刽子手。
代代尸骨累积,千年之后,当旧神苏醒,一切都能落幕。
“他们在梦中回到了那个尚未被毁灭的文明,他们在春天里大笑,在湖泊边钓鱼,用稻草扎成帽子,用鲜花编成花环。”
而我希望,
——当方舟抵达,旧神苏醒之时,我们睁开眼,看到的,不会是梦。
直到那一天,神灵下达了“彻底抹杀历史,抹杀旧神痕迹”的命令。
我站在雪白的高塔上,启动了计划。
……
苏明安的视角被骤然打断。
他还没能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计划,方舟是何物,冰山又是何物,转世轮回又是为了什么。
便看到一个人挡在自己面前。
黑刀向前延伸,挡住刺来的长剑,吕树的白发飘扬着,鲜血从用力过度的手腕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