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雨很大,苏明安却很快看清了她。
她和自己一样站在累累尸骨中,看上去又茫然。又颓唐。她的手僵硬地伸着,捂住一个圣盟军士兵开了洞的胸口,似乎想帮他合上伤口,但这个举动并不能挽回生命。
周围的士兵尸体呈现保护她的姿态,以她为中心堆积。这样的阵势一直蔓延到百米开外。
她的姿态与苏明安何等相似,然而二人此时却是截然相反的立场。
倏然,她的视线缓缓移动,与他相撞。脸上是一种近似悲伤,又似绝望的神情。
她的嘴唇缓缓开合:
——“侦探大人”。
原来爱丽丝的军队也在附近,同样伤亡惨重。
三年前,神灵曾剥夺了她神女的身份,但当苏明安假死后,神灵又将神女的身份还给了她。一个普通的少女,如果没有神女的身份,没办法带领人们走向幸福,所以她接受了这个冰冷的身份,想尽办法给平民们谋福祉。
三年过去,爱丽丝已经十九岁了。
他们远远地对视着,身边都几乎空无一人。
……
【神女爱丽丝·塔丝丽切,时年十九岁。】
【她在辽远的战场上与同年十九岁的旧神遥遥相对,以敌对将领的身份。】
……
爱丽丝在十六岁那年,曾以为自己的笔下能写出鲜丽多彩的花。
自成为神女后,她全身心投入在学习神女的礼仪、政事、祭礼、神学。她知道自己的地位来之不易,只有她付出足够的努力,城镇里的大家才能生活得更好。
压力大到快要呕吐时,她会拿出自己珍视的琴谱,吟诵着儿时伊西曾教她的歌谣。或是拿出一把古旧的断弦小提琴,静静地凝视它。
【mi,re,mi,re……】
《致爱丽丝》是侦探给她哼过的一首歌,彼时她身处豆蔻年华,在壁炉边裹着被子入眠,侦探便会手捧故事书,为她讲故事,为她哼曲。
侦探说,《致爱丽丝》是他的世界里一位音乐家写的曲。那位音乐家偶遇了一名叫作“爱丽丝”的女孩,这个女孩为了帮助一位双目失明的老人看见大海,四处求助。音乐家便在圣诞夜为老人演奏了一曲,音乐让老人看见了阿尔卑斯山的雪峰,塔希提岛四周的海水。故事的最后,老人平安无憾地阖目。
故事中的爱丽丝同名。而十三岁的爱丽丝也喜欢大海。于是侦探哼了这首曲。
后来,战火到来,许多士兵的尸体被推入大海,海面飘荡着鲜血的色泽。
再后来爱丽丝成为了塔丝丽切,却仅仅是神灵想给侦探设置一个陷阱。
她悲叹着命运的决然,为自己戴上了水晶冠冕。
十八岁那年她目睹了一场大火。
那时骑士们在处决异教徒。她捂住耳朵,身边的神官却拉下她的手,要求她保持神女的仪态,要求她平静聆听这些哀嚎。
【您是神女,不可怜惜这些异教徒。】年老的神官这样告诉她。
【他们都是普通的平民……】她说。
【倘若不信神灵,平民就会堕落成恶魔,您瞧着,他们被火焰缠身,露出了丑恶的面目。他们已经是恶魔了。】年老的神官这么说。
那一夜,炽烈的风滚动着漆黑的烟,皮开肉绽的气味萦绕在她的鼻端,人们在火焰中疾呼,仿佛一只只被驱赶到屠宰场濒死的绵羊。绵羊受惊、挣扎、流血、哀嚎,看得见的锁链捆缚住了他们的肉体,而看不见的锁链交织在她的脖颈上,她感到自己也身处一场永无止境的大火,火焰顺着长长的白裙角蔓延,扼住了她的喉咙。
成为神女,就会无法避免地助纣为虐。
可不成为神女,她连保住帕特等人的能力都没有,幼时的堡廷城会沦为战场。她也会沦为庞大战争之下的一粒灰。
她是主角,可主角再怎么努力,似乎也逃脱不了命运的窠臼。留给她的只有无法视作选项的选择,就算选择了其中一条路,也不过是朝着既定的结局前行。
短短的头发已经长到了肩头,她试图再一次剪断它们。就像在海上浮沉时,她为了侦探而毅然剪断长发,像是剪断命运拉扯着他们的蜘蛛丝。可这一次所有人都制止了她。
【您是神女,长发不可断。】
于是,她连处置自己头发的权力也消失。
她枯坐在镜子前,望着越来越繁复的神女裙,望着冠冕之下自己渐长的头发和一双愈发黯淡的眼睛。然后低下头,望着桌上摊开的几百本政务册,每本政务册都写满了关乎数千人数万人的命运。
——原来从某一刻开始,她也成为了许多人的“命运”。
【女孩:……】
【女孩:mi,re,mi,re……(哼唱声)】
温德尔送的百合花早已枯死,帕特送的风铃锈迹斑斑,梅蜜做的春心饼只剩下了空荡荡的饼干盒。小黑送的短笛也早已被锁进了柜子里——留给她的只有他们遥远的信件,诉说着他们正在她的政绩之下努力生活、成家立业。而她彻底被这些信任与爱捆缚在了名为“神女”的白色高塔。
她用着G大调的高音,试图谱写出一首活跃的曲子,弹奏出来的音符却晦暗而呆板。窗边的风铃摇晃,纯白色的神女长裙耷拉在窗头,她盯着长裙布面上循环往复的白色花边,那一瞬间,她意识到她好像无法再通过音乐去描绘些五颜六色的美丽了。
……
【女孩:您写了什么?】
【侦探:我想你好好活着,依然是爱丽丝,而不是塔丝丽切。】
【女孩:我也猜到您会这样写。】
【女孩:就像我希望您一直是侦探大人,而我一直是爱丽丝。】
……
【女孩:主角会度过难关。我们也会……在尘埃落定后回去与帕特他们团聚……】
【侦探:神女与卑劣者会击杀他们的命运。】
【女孩:您才不是……卑劣者呢。】
【侦探:这是一个夸人的词,形容一个人是主角。】
【女孩:卑……劣……者。】
【侦探(温柔):嗯。】
……
女孩那时一直在想。
如果侦探大人一直不结婚,那他们是不是就可以用同伴的身份,一直携手走下去?侦探大人以前天天酗酒,身体不好,肯定没办法拿剑。她以后可以变强保护他,让任何异种都没办法欺负他,一直一直保护他。
一定可以这样的。
……
她的手在极为珍贵的宝石、珠链、缎面上划过。
她走入神殿背后的花园,洁白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犹如汉白玉雕刻而成,又似晶莹剔透的水晶花。
她高举双臂,却再也感觉不到年少时在百合花中舞动的自由,沉甸甸的水晶冠冕压在额头,暖风再也吹不起她缀满宝石的沉重裙摆。
沉重着,沉重着——她形同一枚白色的茧。
“爸爸,妈妈。”爱丽丝喃喃自语,朝着天空。
如今她已有了天父,即神灵大人。世俗的父母不能与她有关,可她仍然期待着,也许有一天……他们能遇见。
“爸爸,妈妈。我有了想要一起同行下去的人。他有一双明亮的黑色眼睛,笑起来时,那对黑色眼睛就像黑曜石一样……”
“他死在了天空中,圣剑刺穿了他。可我总是期盼着……有一天他会回来,就像每一年他给我过生日,他会与我相逢。我们会去丽塔姐姐的教堂,帕特和迪夫他们准备蛋糕,湖畔边开着最好的白色鸢合花。”
“夕阳的光拉得很长,教堂的白鸽啄食吹到檐上的稻米。我和他并肩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广场上的红色许愿树挂着千万张许愿牌,而他捧着我的手,将我们的愿望高高挂在树梢上……”
那一瞬间,她的脑中空白了一刹那。她眨了眨眼,却只能在脑中想到繁杂的祭祀圣文和密密麻麻的各国政务。
——她几乎忘记了那一年他们许下的愿望是什么。
——她几乎忘记了那一年侦探的神情。飘着漫天红色绸带的许愿树下,青年戴着毡帽缓缓低头,肩膀微动,为她拂去头发上的落叶。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她应当记住的。
就像她几乎忘记了……十五岁时收养的那只街巷里的猫,她当时起了个什么样的名字。
她养过一只猫吗?
……
苏明安放下了一朵白色的干花。
夜色在他们之间拉扯得很长。
爱丽丝已经习惯了这样遍地尸骨的场景,她这三年经历过不止一场战争。她是神女,是神灵随手塑造的一枚吉祥物,却有那么多圣盟军为了祂轻飘飘的一道神谕拼死保护她。为了回报他们,她惯于为他们收殓,尽管他们的死大多是因为盲信。
她俯身为士兵们合拢双目,将他们胸前的姓名牌一个个放到怀里。
【女孩:……】
【女孩:西蒙斯·埃德温,年龄17,科伦城人……】
【女孩:内尔·安斯艾尔,年龄21,山城人……】
【女孩:汤米·阿奇尔,年龄13……】
姓名牌太多了,染了血,她的胸口很快血糊糊一片。每一位士兵的脸色都是灰白色,瘦得皮包骨头,还有些破碎的骨头和姓名牌卡在了一起。她便拿出小刀,切割开他们嵌入骨肉的盔甲,将几乎看不清姓名的木牌捧在怀中。
几只黑色的乌鸦停留在扎根的长矛上,肚子鼓鼓的,仿佛漆黑色的坟冢。
这一幕显得又寂静,又惊惶。
苏明安向前走了几步,却几乎无法落脚,层层尸体堆叠在他的身周。
爱丽丝一直重复着收敛木牌的动作,战场很安静,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道直立的身影。尸体太多了,她怀里的木牌快要抱不下,便只能用士兵们的衣服作为布袋,一个个木牌收进去。
直到合上一位士兵的眼睛,少女麻木的动作凝固了片刻。她认出了死去的士兵。
【女孩:……】
【女孩:帕特……】
她的肩头颤抖起来,像是风中摇曳的野草。她原本平静的神情,终于在这一瞬间濒临崩溃。
红发的士兵睡在战壕里,狭长的眼皮合拢着,他的指尖搭着一枚白色的晴天娃娃,和血凝固在一起。倘若雨中传来风声,应当会一同引动清脆的风铃。
他的双腿压在石块下,擅长为贫民窟搭建栅栏的灵巧双手露出森白的骨节。如果他能睁开眼,应当是狼一般敏锐的眼瞳。
……
【“走吧,带爱丽丝远离这些恐怖的地方,她是主角,你也是。主角不应该为了一些无法离开的配角,放弃最好的结局。”帕特大笑着,推开了苏明安。】
……
在这一瞬间,苏明安再度对上了爱丽丝的视线。
她站在煤油灯旁,影子被沉寂的光撕扯得绵长。距离他像是远隔千里,又像是一步之遥。帕特的双眼被她合上,晴天娃娃握在她染血的掌心。
她的嘴唇开合着,苏明安也读出了她的话——
【“我成为神女,是因为我想保护帕特他们。如果我能护住堡廷城这样的城镇,孩子们就不会被饿死。”】
【“但我想到,如果您成为真正的旧神,您也一样能护住他们。而不是像我一样,挣扎在身为‘主角’的命运中,却又不断失去,从未得偿所愿。”】
【“所以,用我复生异种王吧。”】
【“侦探大人。我服从这样的命运。”】
……
她的表情,让他以为她快要哭泣。
【女孩:mi,re,mi,re……(哼唱声)】
隐隐的流风传来微不可闻的歌唱声。
聒噪而寂静的雨中,那是《致爱丽丝》的曲调。少女坐在满地鲜红色的“曼珠沙华”中,缓缓取下了负重已久的水晶冠冕。她拿起小刀——“咔嚓”一声。
一瞬间,满头乌发,散下肩头。
仿佛剪断了无数根受缚于命运的因果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