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安看着高歌的人们。
他肯定是看错了,出了幻觉。
不然,他怎么会在这些人倒映的瞳孔中,看到了白鸽的影子,衔着春日的绿枝。
“小帅,你一定能成功,等我们找到新的资源,一定让所有人获救……”夕低声说,扒拉着他的衣服。
“好。”苏明安承诺,他看见夕脸上的冻伤,随着她的微笑皱了起来,就像绽开的玫瑰花。
“你承诺了,不能耍赖,不要离开。”夕说。
“嗯,我承诺了。”苏明安说。
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这种大型战争。
这个世界与他的世界很像,仿佛他踏入了一个战火中的翟星。他所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他所经历的一切事都含着不可复制的感情;他所身处的不像游戏副本,而像一个真正的大型世界。
群体亢奋的时候,人类能将所有的畏惧、恐慌、痛苦、麻木等负面情绪合理化,将矛头统一地指向一个明确的目标。但如今,人们却没有目标,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饥饿与寒冷。
这个敌人几乎无解。
没有任何复仇的手段——人们甚至连敌人的影子都看不到,只能感受自己的世界在被一点点入侵。杀的敌人越多,却越感到迷茫……
——他们在为何而战?
——他们的武器能对准谁?
人类永远会死于贪婪,阿克托永远会死于城邦,不管重复多少次。神明永远在他们触及不到的地方,高高在上地在人们耳边低语。
“我感觉我被困住了……”喝醉前,夕倚在他的身上,发出小猫打盹一样的声音:
“……我们被什么困住了啊,为什么一直挣不脱啊……小帅,你这么聪明,你知道吗……”
她往旁边倾斜,醉倒在地上,脸颊熏得通红。
“城主,我带她去休息。”森说。
“好。”苏明安说。
森·凯尔斯蒂亚抱起夕,像抱着一个年幼的孙女,他花白的头发在火光下泛着一层晶莹的微光,如果除去脸上皱纹。他看上去仍像灾变32年,苏明安初见他时英气勃发的模样。
然而他抱起她站起的时候,脚踝“咔哒”一声,似乎是骨头的声音,他前倾的脊椎拖拽着他颤抖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前走,肩头压满了年岁的负重,就连身后的红披风也褪了色。
旁人来敬酒,邀请苏明安一同高歌,苏明安都摇头。他掠过醉醺醺的人们,回到了自己的行军帐篷。
他在散乱的战争沙盘前坐了许久。
弹幕如同雪花,划过他的视野,今天是正月初三,人们仍然处于过年的氛围,这里的寒冷与绝望都与他们无关。
他趴在桌上眯了一会,直到外面的人们都睡着。
凌晨,他罩着空间隐蔽领域离开帐篷,没有惊醒任何人。很多人席地而睡,有人卷着宽大的树叶而眠,有人倚在枝头打着瞌睡,空气中泛着一股熏人的红色酒暖,篝火仍在夜间“噼啪”作响。
一道身影在树下等着他。
苏明安收起空间领域:“什么事?”
诺尔取下黑袍:“我来给你送最新战况,你暂时不要回末日城。”
苏明安说:“末日城出事了吗?”
“是,末日城遭受全面进攻了……”诺尔说到这里,看了眼苏明安的表情:“但我想告诉你……苏明安,并非所有人都忘恩负义,有的人也不愿将你交出去。人们的亲人即将被活生生冻死,所以他们可以牺牲一个救过他们的人类英雄……”
苏明安说:“不必说了,我理解。”
他没有抱怨过这些选择生存的人们,也没有憎恨过。
“要和我散散步吗?顺便聊聊线索。”诺尔说。
“走吧。”苏明安说。
他正好睡不着。
行走在没有光的黑夜里,不是什么美好的散步体验。周边是鬼影般的枯死树木。然而苏明安的神情却很放松,只要什么都不思考,对他而言就是最好的旅行。
苏明安想到副本刚开启时,诺尔推着他的轮椅在测量之城的废墟奔跑,拖着玩家们追杀的长龙。那天的雨下得很大,灰蒙蒙的,仿佛漫天漂浮的烟尘。金发的少年低头对他说——苏明安,我们逃走吧,别再管这些人类了,我们在游戏里逃走吧,逃得远远的,逃到谁也看不到,谁也无法指责的地方去。
然而二人都知道这不可能。
所以诺尔在那之后,将灵魂与肉体用傀儡丝分割,上演了一场跨越三十三个周目的傀儡戏。
他们都有哪怕是死也无法放弃的东西。
所以他们哪怕是死也无法逃离。
诺尔举起了一盏提灯,黄澄澄的光驱散了浓重的夜雾,如同一颗明亮的启明星。他在前面走着,树林中沙沙的声音仿佛也成了乐音。
“苏明安,伱觉得……当秩序与律法完全崩解,世界会沦为这样的末世吗?”诺尔呢喃道:“太多人都希望你死,这其中的‘正义性’从何而来?”
“……”
“一切阻碍自己的都被视同‘有取死之道’,没有任何公证能裁决行为的正确性。每一天,都有崭新的‘个人律法’在人们自己口中生成,形成一部崭新的法典,以力量维系这种统治。”诺尔说:
“每个人手持自己心中的法典,成为了特雷蒂亚那样的‘裁决者’,用肉眼审判一个人是否得了病,并要求这些‘被审判者’按照他们心中的秩序迎来结局——【他维】蛊惑之下,你的生存违背了大多数人的生存与意愿,因此你在每个人心中的法典里——被视为了‘生存违法’,你的呼吸与心跳都不再被秩序保护。”
诺尔是一个活得很透彻的人。
他的声音在幽暗的树林中漂浮,仿佛将眼前的迷雾逐渐揭开。
“换句话说——”
诺尔说:
“人们已经代替合理的秩序与大局,审判了你的结局。你的死亡,被他们写上了他们心中的法典。”
苏明安静静走着。
“但这不是你的错。”诺尔说。
“……”
“我认识的苏明安,不是这样的,只是过去了短短十几天,你却比第八世界要沉默太多。”诺尔说:“第一玩家是翟星人希望的第一玩家。亚撒·阿克托是废墟世界居民心目中的英雄。而苏明安……只是这个和我说话的苏明安。”
他抬起头。
下雨了。
夜雨寒凉,打湿焦黑的林叶,洒上他们的肩头。这一场寒雨下来,又不知会有多少万人冻死。这个世界的灾难,发生一次便能牵连数十万人,与之前副本的伤亡人数不可相较。
“我很久以前,有一个愿望。”苏明安说:“我希望我的人生,真的可以幸福快乐起来……”
他没再说下去。
这是他今夜的第一句真心话。
“很难实现啊。”诺尔说。
“嗯。很难实现。”苏明安说。
夜间的大雨让人感到黏腻湿冷。诺尔撑出伞,仍然挡不住斜斜的雨,寒冷像细针一般扎在他们身上。
“苏明安,我一直看不到你的结局,你的未来让人完全捉摸不透……”诺尔说。
“我们本就没有结局的。”苏明安说。
叮,叮,叮。
雨水打在伞上,磅礴大雨吞没了视线,像罩子般扣住了他们。二人缩在雨下,犹如等待潮汐降临的鱼,外界细密的寒雨仿佛当头而下的利剑,只有伞下一片天地可供呼吸。
靠近营地,诺尔停下脚步。
“我送你到营地附近,我先回城了。”诺尔说:“记得,暂时不要回末日城。”
“好。”苏明安接过诺尔的伞,看着诺尔的身形渐渐消失在雨间。
在靠近营地时,苏明安听见有人争执。
那是森·凯尔斯蒂亚,与安洁、乔斯林等人的声音。苏明安悄然无声地靠近,看见数十人站在树荫下低声交谈。
“——他已经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明了!这三年来,他不再战无不胜,他不能拯救我们了,为什么不交出他?当神不再是神,我们为什么要牺牲自己捧着神?”乔斯林的声音压得很低。
“不行,人类最可悲的是交出自己的英雄。”森回应。
“——难道非要我们全军覆没,每个人最后都冻死在雪地里,才能证明人类的风骨吗?我也不想交出城主,可是小柯他们都快死了……”安洁说。
森说:“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们不能这样做,安洁。我何尝不想让大家活着,可是我实在做不了交出城主这种事……”
“我也做不出啊!我怎么能做出啊!他救过我啊!”安洁涨红着脸,眼眶通红,极度痛苦:“可是不这么做,我们能怎么办,我冻得手指都快动不了,这就是末世啊……”
“……”
数十人压低声音交谈了数十分钟,才返回营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安洁一边走一边哭,她无法违背自己的良心。
或许,这样的争论,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只是苏明安一直没有看到。
苏明安在远处站了许久,直到身体发凉。
“咔哒”一声,药盒打开,他取出八枚药粒,塞进嘴里,眯了眯眼睛。
“……哈哈。”
在摇晃颠倒、像是霓虹般的视野中,他突然笑了。笑得很轻,闷闷的,没有吵醒任何人。他捂住了自己的嘴,防止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泄露出来。
人们爱的是永远睿智沉稳的亚撒·阿克托,当他失去阿克托如同神明的聪慧,没有人会再爱他。
这世界上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帮助与爱。
果然如此。
他低声哼着诺尔之前哼过的曲调,身形渐渐隐于阴影:
“我该如何忘记他的话语,相信明天太阳还会升起,
“我曾与春天许下永远的约定,现在我怕我先春天而去……”
……
清晨,人们发现阿克托不见了。
“城,城主呢——酒都让我喝完了,他居然一口都没喝……”森带着宿醉起身,发现最大的行军帐篷里早就没有了人影。
面包掉落在地,他盯着空荡荡的帐篷,意识到了什么。
战争沙盘旁,留下了几段小字,纸张皱巴巴的,似乎浸过雨水。纸上是苏明安的字迹。
……
【再见。】
【活着吧。】
……
人们看着纸条,意识到城主去做了什么。森对着空荡荡的城主座位一言不发。安洁捂住脸庞,流下泪。
“他还是去世界边缘了……”
“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所有人都很难过,有人痛哭出声,有人默默垂泪,有人悲伤到晕厥。
但却没有一个人冲出去。
没有一个人顺着地上明显的脚印,去制止城主离开。也没有一个人试图拦住他们的城主,抱住他,告诉他不要跳下世界边缘,那里太冷。
好像在这一刻,所有人都突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们身上背着那么多亲人朋友的命,没办法踏出阻拦的这一步。
命运如同无法逆转的洪流,将他推向世界的祭坛。
祭坛上,没有人拉住他。
……
共计两千三百次模拟之中,
不是人类每一次都强迫着交出了阿克托,
是阿克托每一次,都自己走了出去。
……
“叮咚!”
【你完成了一个时间节点·世界边缘。】
【获得阿克托的记忆*1】
苏明安踩着泥泞。
他靠着一棵大树,闭上眼,雨水顺着脖颈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