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姝一双清湛明眸定定瞧着说话那人,他眼神满是悲哀和绝望,眉眼含着怨怼之色。
在这群百姓里,不乏有和他一样的人,提及朝廷,俱是面露憎恨。
她原本愤怒的心情在那一瞬间,突然平静下来。
因为她发现,她并没有立场评论这些人的对错,毕竟受苦的人不是她,日日生活在绝望里的人不是她,眼睁睁看着亲朋好友一个个死去却无能为力的人更不是她。
既是这样,她再站在自己的角度,高高在上评判这些人,未免就显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面对一重重质问和一双双愤怒的眼神,明姝眼神顿时清明起来,并没有因为这些而恼羞成怒,她神色冷静从容,语气温和却坚定:“朝廷并没有抛弃我们。”
明姝说话时,眉眼散发着温柔的光,莫名给人一种可以信任的感觉。
喧闹的人群不知道什么时候逐渐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轻而易举被她抓住,司褚也默不作声瞧着她,眼底噙着淡淡笑意,胸膛流淌过滚烫炙热的情绪。
明姝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或许大家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对当今圣上一直抱有偏见,认为他残暴不仁,性情暴虐……”
旁边传来小声的吸气声,王鸢下意识捂住嘴,眼里流露出惊恐:“这,明姝姐姐也太敢说了吧?!这要让那位知道,可是要大祸临头了!”
非是王鸢危言耸听,只是早些年,那位陛下初登大宝,民间流传着一些传闻,说他这帝王宝座,是靠弑父得来的,还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煞孤星,克双亲,克亲儿,注定孤独终老,凡是靠近他的人都没好下场!
这位陛下也是个手腕狠戾的,直接把散播谣言的人抓了出来,直接将人在闹市处置了,听说那血都染红了青石板,洗了好几天才褪去!
一时之间风声鹤唳,再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妄议他!
瞥见王鸢瞪着眼睛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追影眼里闪过一抹不屑,心说最刺激的是咱们陛下就站在你跟前呢,你看他生气了吗?
追影不动声色瞧了眼自家主子,那神色堪称波澜不惊,甚至唇畔还勾着隐约笑意。
追影:……没眼看没眼看!
明姝自顾自的继续,遥遥望了眼司褚的方向,目光隔着人海和他对上,她唇角倏地一弯,话音一转:
“可据我所知,自打陛下登基,勤勉政事,轻徭薄税,大齐的商贸日益繁荣,兵力日趋强盛,四海之内无人敢来犯,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如今的大齐,已经远比先帝在时,不知强上几倍!就拿晋城来说,作为土生土长的晋城人,几年前的晋城什么样,不必我多说吧?”
她目光掠过人群里一张张沉默的面孔,心里有种异样的情绪几欲喷薄而出,语速却是不疾不徐,含着某种坚韧的力量,“从前大家手里就算有多余的粮食,也没有渠道运出去,只能烂在家里。如今的晋城,是大齐有名的粮米之乡,每年都有大量的粮食销往全国各地,家家户户也能吃饱穿暖。是陛下力排众议在此修运河,建码头,重漕运,才有了今日的晋城!”
“这些究竟归功于谁,不必我说,各位心中自有定论。毕竟实打实的政绩可作不得假!”
明姝轻轻吐出一口气,眸光闪动着潋滟光华,心头有什么忽的一轻。
坦白来说,以司褚的性情和作风,不一定是个人人称道的盛世明君,却也是个难得的好皇帝了。
不沉迷于女色,不喜铺张奢侈,不好大喜功,不偏听偏信,更不苛待百姓。
皇帝有的爱好他都没有。
除了性子阴晴莫测,偶尔杀几个人……
但经过明姝观察,他杀的人也都并不无辜。
这个世界很奇怪,一个人做了很多好事,并不一定会被万人称颂,可倘若他做了一件坏事,定会背负万千骂名。
司褚正是如此,而且他从不屑于为自己辩解,像是从来没把那些传闻放在心上一般。
明姝瞧了却觉得心疼。
人家做了好事巴不得宣扬的全天下都知道,他却半点不放在心上。
殊不知有些事你若是不说出来,旁人未必会看进眼里,记在心上。
这日头久了,人家只会觉得理所应当。
她就是要在众人面前撕下这一层皮,问问他们的良心。
他是不在乎,可她为他不平。
司褚盯着人群里闪闪发光的少女,浑身上下被一股暖流包裹,沉沉的眸子涌动着复杂的光。
她的身影笔直,透着一股坦荡荡的韧劲儿,耀目的让人挪不开眼。
他知道,她是为了他,才选择站在那里。
正如明姝猜测那样,司褚其实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他这人大概骨子里就刻着嚣张二字,世间的条条框框压根儿拘束不了他。
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名声,让他收敛性子规规矩矩,那才是可笑!
哪怕百年后他入土,史书上他昏庸无道,残暴不仁,他也根本不在乎。
甚至他还曾经想过,让这个国家覆灭。
至于旁人的看法跟死活,与他何干?
但他有了软肋。
如果她来了后,看到那样萧条的人间,会不会对他很失望?
在司褚眼里,明姝这样的人,就该生在太平盛世,锦衣玉食养着,不必为任何事忧心,日日瞧着他便很好。
她就是那天边的一弯月,他就算把世间最好的捧到她眼前,都仍觉不够,唯恐污了那抹皎洁清辉。
于是他想,这个国家不能完。
他顶着一张阴沉暴躁的脸,被迫走上了明君的道路。
然而司褚的性情,注定他不可能成为一个万民敬仰的明君,人们惧他,怕他,咒骂他。
司褚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随口吩咐下去抓两个人杀了以儆效尤。
不会说话,那就别开口了。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未曾想过有人会心疼他,看到他这一路走来的不易。
司褚垂眸,纤长的眼睫遮掩住眼底的晦暗偏执,唇角微微翘起。
她心疼他。
这可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