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是搞定了?”阴影中,路明非探出脑袋,把手中的短刀藏在了身后。
“我想是的。”源稚生抬起头,他身旁的弟弟把头斜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平稳。
“看来他有很多年没睡过好觉了。”路明非瞄了一眼在沉沉睡去时仍面带微笑的源稚女。
“多谢,路君。”源稚生低声道:“替我自己,也替我弟弟说。”
“没事啦,这不是大团圆皆大欢喜的好结局么?”路明非环视四周,女孩们的身影和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霉味,算是地下室的常客。
他推开了那扇咿咿呀呀的门,空气中降雨后所特有的那种湿润的味道也已消失,阳光没能穿透这间深幽的地下室,可任谁都知道那个时间永不流逝的雨夜已然过去,这场持续了数年的噩梦终于结束。
最终路明非和源稚生还是没有选择直接杀死风间琉璃,正如那个男人所说,他跟源稚女是一体的,谁都无法保证杀死风间琉璃之后这具身体就会转由源稚女掌控,而不是直接带着那个无辜的灵魂走向死亡。
原本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那具被风间琉璃所操纵的身体的实在太过强大,连源稚生都被他稳稳压了一头,以他们二人的身体状况几乎只有拼个你死我活的机会——前提是,风间琉璃的言灵不被释放。
这个言灵让路明非回到了十七岁,那个身体还没有因为滥用力量而濒临崩溃的十七岁。在万花筒写轮眼的注视下,他轻易地看穿了梦貘的本质,幻术的虚妄也被随之道破,在更为强大的精神力面前,风间琉璃的言灵还是太过稚嫩。
攻势被瞬间逆转,在那个由血与泪铸成的世界中,风间琉璃被在他看来超乎寻常的方式所击败,毫无还手之力。
然后的事情就很顺利了,大部分人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总是会斗志消沉,就算是疯子也不例外。
面对着向自己敞开心扉的源稚生,那颗封印着山中少年的心脏摇摇欲坠。就像他下意识地会叫出那句哥哥一样,在那个气势汹汹推开了地下室的门扉,却没有带来一颗杀人的心的源稚生面前,风间琉璃再也无力挥动手中的蜘蛛切,他在自己的梦中败下阵来,输给了源稚生,也输给了自己。
伴随着源稚女的意识轰然苏醒,梦中的时间终于被推移,昨夜无人死于他们的秘密基地,所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哥哥的噩梦都无法阻止源稚女的回归——那是他的本我,一个十七岁的山中少年,他从没有仇恨过什么,因此噩梦自然也无法困在他。
源稚生随手抽出了体育课用的垫子,把陷入沉睡的弟弟轻轻的放在了上面,走向了门边。
“我们之前看到的,真的是路君你的过去?”他问。
“嗯,是真的。”路明非坦然地点头:“虽然是梦貘的选择,但我并不意外。也多亏了这点不是么?在那个世界里,我几乎没有输的可能。”
“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没人知道。”路明非笑笑:“从另一个世界回来这种事,就算是说出去也没人信吧?又不是写小说。”
“但是学校也没有因为你的能力而起疑,分明是从未出现过的言灵才对。”源稚生迟疑了一下:“说起来,关于这点我确实听到过一些传闻……”
“你说的传闻不会是……”
“有人说你是校长的私生子。”源稚生看着他:“你真的是?”
“组长你看我这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相貌,跟校长有哪怕一丁点沾边么?”路明非无奈地说:“不信谣不传谣啊。”
“开个玩笑而已。”源稚生先是笑笑,转而又正色道:“我会保密。”
“多谢多谢,就是还得拜托组长你也顺道给你弟弟做一下心理辅导,至少要让他相信我真不是那么残暴的人,刚才只是形势所迫、迫不得已。”路明非抓抓头:“老实说我觉得他之前对我的印象其实还不错来着。”
“稚女是心地善良的孩子,他会理解的你。”源稚生拍拍他的肩:“在那之后,校长邀请你去办公室了么?我是说喝下午茶。”
“去了去了。”路明非知道源稚生是在说他们从九龙城寨脱出之后的事:“组长你真是神机妙算,校长确实请我喝了红茶,还吃了曲奇饼干。”
“这样啊。”源稚生平静地说:“其实在校长到达日本后,曾向我发出过好几次见面的邀请,但全都被我找理由推脱了。”
“为什么,在日本校长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吧?”
“没有那么简单的。时至今日我已经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了,我跟校长可以见面,但只可能是在谈判桌上,商讨日本分部的去留问题以及蛇岐八家关于独立的决心。”源稚生低声道:“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这只是出于无聊的自尊心而已,我希望在能日本的乱局被彻底平定之后再跟校长见面,既是以称职的大家长的身份,也是以曾获得过校长奖学金的好学生的身份。”
“但是我失败了,作为学院毕业生的我没能促成家族和学院的和解,作为大家长也不是称职的,那些人相信我是天照命,他们可以为我而死,可我却没能给他们一个全新的未来。神还活着,王将也还活着,这些本该死去的东西一个接一个的冒出来,在和他们的作战中,我几乎把家族带上了死路。”源稚生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我,又有什么颜面去见校长呢?”
用十七岁的面孔说出这些话,未免也太沉重了点,路明非在心里默默吐槽。源稚生曾说过自己并非家族期待的那种人,他只是一只象龟而已——路明非确实不知道成为黑道大家长所需要背负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他知道象龟怎样的生物。
或许,命令源稚生为了这个家族而壮烈的死去,可能比命令他为了这个家族而疲惫地活着,要轻松许多。
“不过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源稚生忽然说:“在与神的决战之前,我有必要跟校长见上一面。不能再因为家族的一意孤行而让更多人如飞蛾扑火般的死去……趁一切事情还有挽回余地的时候。”
“如果组长你怕校长打人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路明非说。
“什么意思?”源稚生一愣。
“我的意思是,有旁人在场的话,他老人家应该就拉不下脸说太重的话了。”路明非哈哈一笑:“老大和师姐他们都说我适合做和事佬,以前还没觉得,但根据这两年来我莫名其妙被卷入事件的频率来看,‘多管闲事’的这顶帽子多半是摘不下了。”
“如何讨好校长的事,就等我们醒来之后再做商议吧。”源稚生看向仍在沉睡之中的源稚女:“只是为什么稚女的人格明明已经顶替了风间琉璃,我们却仍在梦中?”
“其实他早就已经醒了,从他在这场梦中陷入沉睡的那一刻起。”路明非走到源稚女身边,用手掐了掐他的脸,源稚女果然毫无反应:“只不过仅凭源稚女自身的能力没有办法唤醒我们,因为真正掌握了梦貘这个言灵的人是风间琉璃。我估计这会儿的源稚女还在适应这具身体,就像是刚破茧的蝴蝶一样,等他完全掌握了属于他的能力之后,就能主动结束掉这场梦了。”
“那还是不要让稚女久等了。”源稚生说:“我们兄弟之间,还有很多话迫不及待地想说。”
“了解。”路明非单手结印,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源稚生的肩头:“不过这一次好像不用说再见了。”
“是啊,不过是一觉醒来而已。”源稚生闭上眼睛:“真是一夜好梦。”
“嗯,好梦。”路明非说。
幻术·解。
……
在一片黑暗之中,源稚生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宽大办公桌,也看到了那个满头银发,正端着酒杯的老人。
“稚生,刚刚的问题再问一次吧。”老人笑眯眯地说:“我刚刚走神了。”
“好。”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自动从源稚生的口中冒了出来:“校长可以告诉我,一个人究竟可以为正义付出多大的代价么?”
“在这之前,我要先确认一件事。”昂热微笑道:“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说,‘大义’是日本人的最高准则,为了大义,可以背叛可以杀戮也可以欺骗,只要这个人是遵从大义的,那么天下人都无法否定他。我想本尼迪克特所谓的大义,就是你所说的正义吧?”
“是,所谓大义,就是超乎个人之上的正义,绝对的正义。”
源稚生再次开口,只不过这一次的开口依然并非遵循他本人的意志。
此时源稚生已经明白了,他看到了是一段被自己所遗忘的记忆,那个时候他还在卡塞尔学院进修,是获得了校长奖学金的优秀学员。在这次下午茶中,昂热提议说我们可以一起享用一点陈年的威士忌,于是他们就真的喝起了酒来。
“真遗憾,作为你的老师,我并不认可你的大义。因为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正义能够超乎个人之上,如果在你心里弟弟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那他就是你的正义,你可以为了他与天下为敌。”昂热缓缓地说:“你觉得你为正义支付了代价,你觉得痛苦,因为你所遵从的正义并不是你自己心里真正想要的东西。你遵从的是别人教给你的‘大义’,而不是你自己的心。”
“那校长的正义又是什么?向龙族复仇么?”源稚生问。
“很遗憾,我并不想用正义来粉饰我正在做的事,我不择手段的想要毁灭龙族,只是因为他们夺走了我最珍贵的朋友。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在那个初夏的夜晚失去了。”昂热淡淡地说:“恕我直言,所谓绝对的正义不过人们用来粉饰仇恨和渴望的名词。如果你真的相信那种东西,那你真是太幼稚了,稚生。
“幼稚么?”源稚生饮尽了杯中的酒,苦笑道:“以校长您的眼界,恐怕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是幼稚的吧?”
“是啊,小屁孩们总是喜欢把正义和复仇挂在嘴边,可这两件事哪有这么容易做到呢?”昂热为他重新倒满酒:“你弟弟的事情我很遗憾,可我还是希望你能向前看。你还很年轻,还有那么大一个家族等着你回去继承不是么?”
“我可不觉得自己能成为合格的继承者。”源稚生起身举杯道:“权力那种东西,我真的没有兴趣。”
“你又错了,稚生。”昂热也起身跟他碰杯,两人仰头一饮而尽:“我们执掌权力,并非是多么渴望获得它,只是不想让它落入到那些疯子的手里而已。这世上有很多疯子,他们其中的大部分往往都隐藏地很深,与其费劲地去一个个考察他们的品行,不如把杀人的刀牢牢地把控在自己手中,以免酿成更大的恶果。”
“校长的教诲,我记住了。”源稚生放下酒杯,摇摇晃晃地拿起自己的外套说:“等我回了日本,希望还能有和校长共饮的机会。”
“会有的,稚生你可是为数不多能让我喜欢的日本人。”昂热笑着,送他一路来到了办公室的门边,语重心长道:“只是答应我,不要再被那些往事所追赶了。向前看,稚生。”
“好。”源稚生说。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片段式的记忆至此终结,黑暗的尽头出现了隐约的光亮,源稚生知道自己即将真正地醒来。
“当年您说过的话,我现在明白了,校长。”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
路明非睁开双眼,锁骨传来的阵阵痛楚证明他已经回归了现实。身后的源稚生轻轻拍拍他的肩,用手指向了源稚女所在的方向。
此时的源稚女双目紧锁,那一头原先几乎垂至地面的白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与此同时有新的黑发从他的头顶快速生长出来,似乎是正应了路明非此前的推测——名为源稚女的灵魂正在重新接手这具身体的控制权,属于极恶之鬼风间琉璃的特征正因为人格的交替而被消抹。
虽然他在展现出的部分特征仍是风间琉璃,但他很快就会变回源稚女,一切已成定数。
终于结束了,手握着蜘蛛切的路明非在心里默默长舒一口气。
不论醒来之后的源稚女还能展现出几分属于超级混血种的实力,这对兄弟之间的阋墙总算是告一段落,几方势力的努力也总算不至于沦为无用功。
“组长,刀还你……”就在这时,路明非忽然听到了螺旋桨的动静,他扭过头,果然看到了一架武装直升机正朝着高天原的方向驶来,几挺装载好的机枪旁中间站着一个举着扩音器的风衣男,此时正在高呼着大家长的名号。
“是家族的直升机。”源稚生加快语速:“这架飞机能载下足够多的人,路君你先去让……”
源稚生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在他和路明非的视线中,那个举着扩音器的男人的头颅忽然失去了踪影,大量的血从他的颈间如喷泉一样地涌了出来,溅到了两旁一脸惊讶的武装人员脸上。
“开枪,开枪!”源稚生和路明非同时嘶声怒吼,跟机组人员不同,他们看清了那个执行局干部死亡的全过程。
最终机枪的扳机还是没能被扣下,因为执行局干部们在成功锁定目标之前,就全部被摘下了头颅。
数道黑色的影子钻入了直升机的驾驶室,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枪响,源稚生知道,那是飞行员吞枪自尽的声音。
磅礴的风雨中,失去了驾驶员的直升机向下坠落,越来越多的黑影展开了他们足有数米宽的双翼,填满了这片天空。
龙形死侍,在掩护执行局干部们的战斗中曾经被他杀死的东西,只是那时的源稚生还不知道,原来他杀死的那两只死侍,对于他们眼前的庞大死侍群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这些东西在随着这场天与地之间的浩劫再度登场,像是漆黑的鸦群,啼鸣着属于死亡的悲歌。
源稚生的心情在这瞬间跌至谷底,这一幕实在是太熟悉了,在东京塔的停车场里,就是这些埋伏已久的东西,以一模一样的戏码夺走了橘政宗的生命。
“是王将……”童子切出鞘,源稚生上前一步,把源稚女和路明非挡在了身后:“只能是他的后手,他没有放走任何人的打算。”
“要正面迎敌么?”万花筒写轮眼再次被点亮,路明非轻声说。
“不,路君你带着稚女先离开,我们必须要把消息送出去,去通知樱和乌鸦,还有恺撒小组的其他人。”源稚女的声音很低:“完成了这些事之后再来支援我,龙骨状态马上就可以恢复,死侍群不是我的对手。”
“这种话,组长你自己相信么?”路明非攥紧蜘蛛切。
“路君,拜托你。”源稚生打断了他的话:“请带着稚女离开,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组长!”
“时间不多了,仔细听我说。”源稚生加快了语速,死侍们挥动双翼的声音已经开始愈发刺耳起来:“在我脱离阵线之后,蛇岐八家的临时指挥权会被转交到风魔家主的手中,因为他是家族的若头,上三家之外最有威望的人。”
“在见到樱和乌鸦之后,你必须要让他们相信现在的稚女已经不再是风间琉璃,这样才能保下他的命。至于龙马的血统问题,我办公室的抽屉里有一份伪造的血统证明书,能让她免于家族的惩罚。没有那个女人辅佐,稚女很难在内部的清算中活下去。”
“最后,如果你们能够顺利的离开日本,请带上绘梨衣去见校长。”源稚生咬牙说:“剩余的血清还够她使用半年左右,只有依赖学院才能有可能制造出新的血清,请务必拜托校长从中协调,就说……是源稚生最后的请求。”
“走,路君!之后的事情就拜托了!”源稚生大喝一声,手握着长刀冲进了风雨里,强忍着没有再看一眼身后的源稚女。
面对着铺天盖地的死侍群,龙骨状态重新被激活,胸口被长刀贯穿的伤口因为紧密衔接的骨骼而强行止血,尽管虚弱还是如潮水般地涌向他,但这不影响他夺回属于自己的力量。
源稚生做好了使用王权拖延时间的打算,在他战死之前,绝不可能有人能通过这座露台——他别无选择,如果没有人留下来阻拦死侍群,那么还在沉睡中的源稚女根本没有半点幸存的可能。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源稚生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属于皇的听力在这一刻被放到了最大——这个时候视力已经没有意义了,作为皇血的继承者,他的血对于死侍们来说是最甜美的事物,毫无疑问那些东西一定会一起扑上来。所以他只需要等待就好,等待着它们高速俯冲撕裂空气的那一刻,就是他发动言灵的最佳时机。
正当这时,一道奇怪的声音忽然自源稚生的耳旁响起。
那是风声,毫无疑问是风声,可却又不似龙形死侍振翅飞行时所产生的动静那般恼人,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有人在深夜的竹林中吹响了笛子,那声音清脆悦耳、清远悠扬,不由得让人思绪平静。
可是很快,更加复杂的变化出现在了那风声之中,准确地说,如果刚刚的声音是一只笛子被吹响的话,那么此时风中的动静就像是千百支笛子被同时吹响,笛与笛之间并不存在交响乐团中复数乐器从产生的和谐共鸣,古灵精怪的吵闹繁杂变成了新的主旋律,让源稚生不由得眉头微皱。
异变还在继续,风开始愈发急促的流动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引爆了这一自然界产物的情绪,原始的杀戮欲望取代了原本的灵动,源稚生猛然睁开双眼,与此同时响起的,是死侍群凄厉的尖叫!
惊人的一幕出现了,位于最前列的死侍们像是被锐利的刀片迅速划过身体一般,先是四肢,再是半身,最最后是头颅,一只完好的死侍在零点几秒的时间内变成了一堆下坠的肉块。
源稚生的瞳孔微微聚拢,那些零散的肉块让他意识到自己曾在哪里见到过这一幕,这残忍而又熟悉的一幕。
下一个瞬间,他看到了一道猎豹般高高跃起的背影,璀璨的金光带起了如流星般的残影,那是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金色。那道身影以违反地球物理学一般的势头冲向了被激起怒火的死侍群,又像是炸裂的烟火在死侍群中无声地绽放。
最终,在故事的结尾,那道光吞没了死侍群,也吞没了露台上的源稚生。如同一场永夜的幻梦,苏生者们高唱着颂歌,一切都被净化,而后泯灭。
在意识消弭的最后一刻,源稚生听到了一阵略带嘈杂的音乐声。
“现在开始做第八套广播体操……原地踏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