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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长草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音,像是大海的波涛起伏。源稚生越往前走,鹿取神社那龙一般弯曲的屋顶就越清晰,湿润的道路两侧摆着精煤矿石雕刻的石地藏。三个石地藏一个捂着眼睛,一个捂着耳朵,一个捂着嘴,这是鹿取神社捐赠给镇上的,象征着佛教中的“不看”、“不听”和“不说”。

鹿取神社的宫司以前说过,住在这山中小镇的人其实是幸福的啊,因为可以不看不听世间的污秽,也不传世间的闲言碎语,所以心是安静的。

源稚生在石地藏前站住,雨水打在石地藏头顶的树叶上噼啪作响,这是镇子上的传统,下雨的时候神社里的孩子会在石地藏头上盖上蒲扇般的大树叶,说是为地藏菩萨遮雨。时隔多年,一切还都照旧,虽然是梦貘引发的幻觉,但是他终究回到了这里。这里是他们恩怨开始的地方,也该是恩怨结束的地方。

“路君,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

“嗯?”

“在这场梦中,我十七岁,稚女也是十七岁。虽然在那一夜是我杀死了他,但是在这场梦中的我们却是平等的,他知道我会来杀他,所以一定在镇上的某个地方等我。”源稚生平静地说:“老实说,这一次我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能杀死他,因为在同样的血统之下,鬼是要强于皇的……尽管不愿意承认,但这确实是事实。而且这毕竟是他所构建出的噩梦,从任何角度看来,处于劣势的都是我们。”

“组长是在提醒我,咱们必须联手才能其利断金?”

“不,目前看来你确实是这场梦中的变数,但这不代表天平就一定会向我们这边倾斜。”源稚生摇摇头:“我知道路君你有脱出幻境的能力,所以,如果我们陷入苦战的话,我希望你能离开这里,去结果掉正在维持言灵的稚女本体。我推测外面的世界很可能只过了几分钟甚至是数秒,我们的身体应该都是安全的。”

“如果要走的话,现在就可以走。”路明非说:“虽然这里的规则会影响我,但我只要想的话就一定可以脱出,还能带上组长你一起。”

“不。”源稚生说:“我会留下来,无论胜负,我都不会逃避。这是我跟稚女共同的噩梦,有的过去总是要被斩断的,无论是谁用的刀。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杀掉我弟弟,而是来赴他的约。”

“这就对了。”

“嗯?”

“我就知道组长你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一直没提这一茬。”路明非笑笑:“你是来赴约的,我又何尝不是呢?说话要算话,我可是答应了要带他去见哥哥的,怎么能事没了就拂衣去呢?”

“原来是这样。”源稚生也笑笑,然后在石地藏前跪下,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在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重新提起长刀,走向灯火依稀的小镇。

“谢谢。”他说。

“不客气。”路明非说。

就这样,他们穿越那座高高的鸟居,走向前方没有灯火的建筑。

源稚生没有去选择进入鹿取神社,也没有回家,他直接去向了学校,那个刑杀之地,多年前他在那里杀死了弟弟,多年之后梦回这里,他仍觉得那里会是一切伊始。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纤瘦的人影站在灯笼下方,死死地盯着源稚生的背影,眼中转动着金色曼陀罗般的光芒。源稚生前进,那个黑影也前进,就像是被源稚生落下很远很远的影子。

黑影的眼中流露出狰狞、怨毒的神色,那本是一张温顺可爱的脸,可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制作失败的娃娃。

……

源稚生带着路明非从操场旁经过,打球的嬉闹的孩子们已经不见了,但那口废水井还在原来的位置,上面扣着沉重的铸铁井盖。但是他们没有止步,因为在这个时间线里那口井下并没有埋葬着谁谁谁。

两人沿着竹林中的小道到达体育馆的背后。体育馆曾经是小镇上最洋气的建筑,有着弧形的屋顶和闪闪发亮的玻璃外墙,但源稚生最熟悉的却是它幽深的地下室。那里遍布着霉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废弃设备,没有人愿意接近那里,可也正是因此,那里就成为了源稚生和源稚女的秘密基地。在那里他们俩是自由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累了就从那一大堆体育课用的垫子里抽出一张最干净的来,躺在垫子上开始幻想将来的事。

还是一样,满是铁锈的门跟当年一样只是虚挂着锁,推开门后沿着台阶逐级而下,越转越深。开始墙壁上还刷着白垩,后来只剩下原色的水泥墙面。这么多年过去了,源稚女并没有真的长大,他的记忆、他的怨恨、他的孤单,都停留在原来的地方。

推开咿咿呀呀的门,他们终于走进了废弃的器械储藏室,迎客的女孩们默默地站在通道的两侧,穿着华美的戏服,眉目生春。

“妈的。”路明非暗骂了一句,尽管兄弟两人关于这段往事的叙事他都听过,可实际见到这么多死去的女孩,还是让他不由得心头一冷。

这间储藏室里的一切都太真实了,不光是死去的女孩们,还有那口铸铁的浴缸,里头灌满了气味浓重刺鼻的化学药剂,在他们看不见的水底,或许正躺着一个被划开喉咙的女孩。

“这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认识。”源稚生低声说:“这座小镇上只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所以她们都是我的同学,也同样是稚女的同学。”

“他会回到这里么?”路明非问。

“一定会的。”源稚生轻轻按动刀柄,手中的蜘蛛切缓缓出鞘一寸:“这场噩梦的主宰终归是他,不论我们去到哪里,该发生的事情总是会发生。”

就在话语间,温暖的液体滴落在源稚生的虎口上,鲜明如红豆。他和路明非同时仰头看向屋顶,日光灯明灭不定,屋顶红得就像是血,大颗大颗的红色水滴从水泥中渗出来,下雨一样滴落。

源稚生猜对了,此时的梦境已经开始扭曲,超越常规的东西出现,这说明梦貘的控制者正在逼近,风间琉璃强烈的怨恨正在扭曲这个环境——伴随着他的出现,他身边的空间也变得像是地狱那样森严可怖。

与此同时,有轻盈脚步声从头顶上方传来,听起来有人正轻快地奔向地下室的底层。

源稚生的目光没有在那扇门上多做停留,他拔出了蜘蛛切,冰冷的视线迅速的扫过四周,最终停在了“那个云中绝间姬”扮相女孩的身上。

天花板上的血还在不停渗出,头顶上的脚步声也没有消停,可源稚生的视线仍旧未动。直到数十秒过后,云中绝间姬戏服的大袖忽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有点像是发条卡壳的玩具人偶,整条手臂在宽大的袖中抬起又放下。

随着云中绝间姬突生的异变,其他女孩的身体也开始了不自然的颤抖,这些失去生机的女孩就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体内的某种情绪……源稚生猜,那种情绪的名字应该嗜血。

终于,在耐心的较量中这些扮演着雕塑的女孩们失败了,云中绝间姬、藤壶、浮舟、扬卷和八桥……歌舞伎史上的绝世美人们从戏服的袖子中抽出了利刃,带着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各种华丽的大袖纷纷扬起,一拥而上向源稚生扑来。

同时行动的还有路明非,在源稚生挥刀之前,他一脚踢飞了云中绝间姬手中的短刀,又踹翻了扑上来的浮舟,下一秒,两柄短刀就已经以反握的姿势出现在他的手中。

紧接着他冲进人群,双手舞出刀花,女孩们手中的武器接二连三被他卸掉,戏服宽大的袖袍眨眼间便成了几缕碎布。

战斗从沉默开始,由沉默结束,失去武器的女孩们停滞在了原地,就像是被抹除了代码的机器人,每个人都低着头,盘起的长发如海藻般散落着垂下来,没人能看清她们此时的表情。

“组长,专注!”路明非低喝一声,手中的双刀未松。

源稚生微微点头,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些女孩的攻击不过是势头有些吓人而已,实际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多少威胁。头顶的血珠和脚步声,以及突然暴起的女孩们不过是梦境主人的障眼法,真正的杀机仍然未至。

同时源稚生也猜到了路明非的心思,他故意抢在自己之前出手,大概是因为听说了那些女孩曾是自己的同学……

“真善良啊,路君。”那扇咿咿呀呀的门后,忽然传来幽幽的声音:“你不希望我哥哥对过去的同学下手,所以就替他把恶吃下去……真是天真。”

“他可是为了心中的正义,可以毫不犹豫地把亲弟弟送进地狱的人啊。不过是再杀掉几个死去的女孩而已,对他来说又有什么负担呢?”那个声音继续说:“你完全不需要保护他,哥哥没有告诉过你吧?读中学的时候,在剑道馆里他只用两把竹刀就可以打败所有人,他总是最强的,他天下无敌!直到他……”

“遇到了我!”门后的声音从幽怨变成了尖啸,穿着绯红色的人形冲了进来,在日光灯闪灭的短短一瞬,源稚生看清了那人手中泛着寒光的长刀。

“铮”的一声响起,蜘蛛切与长刀在空中交汇,与此同时源稚生腕部猛地发力,又是一声脆响过后,一片小巧的金属薄片落到了地上,反射出的光线正好照在风间琉璃缓缓渗出鲜血的嘴角。

源稚生退后一步,蜘蛛切的刀尖挑起风间琉璃的下颌,随着源稚生渐进的动作,半跪在地的风间琉璃缓缓昂起脑袋。他的脸上带着笑容,这是因为他的嘴角处有一道上扬的血痕,伤口几乎贯穿脸颊,渗出的血液把那笑容衬托得更加恐怖。

“你怎么……知道?”风间琉璃的声音有些嘶哑,随着他的开口,越来越多的血从嘴角流出来。

“看到云中绝间姬的那一刻我就想到了。”源稚生冷冷地说:“那晚你假扮成云中绝间姬的样子,用嘴里含着的刀片划开了那个女孩的喉咙,我目睹了全程。”

此时蜘蛛切的刀尖已经顶在了风间琉璃的喉间,只要他想,下一秒就可以划开风间琉璃的喉咙。

事已至此,源稚生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怜悯可言,这场由梦貘构筑的噩梦必须被终结,至于风间琉璃蛋死亡是否会影响到源稚女的安危,现在的他实在无暇顾及。

“再见。”源稚生毫不犹豫地把蜘蛛切送进了面前男人的喉间,随着长刀一寸一寸的没入,风间琉璃的脸色逐渐苍白,可奇怪的是他的喉间并没有鲜血涌出来,顺着刀口缓缓流出的……竟然是类似于蜡一样有些浑浊的液体。

源稚生脸色突变,一脚踢开了面前生机断绝的风间琉璃,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个男人的脸上居然也有同样的混合着血水液体渗出来,同时他的面部也开始变化,人脸居然在几秒间从风间琉璃变成了那个扮演云中绝间姬女孩的脸!

“你又错杀了无辜,哥哥!”狰狞地笑声从身后响起,源稚生骤然回头,他背后浴缸中那具浸泡在塑化药剂中炮制的尸体睁开眼睛,赫然是风间琉璃的面容。

复活的风间琉璃从浴缸中窜了出来,手中的长刀撕裂了空气,冲刺的速度远远超越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高速将整个空间里的水都卷起,在他背后形成了腥风血雨!

来不及反应,无法反应,十七岁的年轻的执行局干部无法战胜十七岁的恶鬼,他甚至看不清风间琉璃的动作!

风间琉璃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他几乎已经看到了长刀完整贯穿源稚生心脏的那一幕!

终于又回到这一天,当年的拥抱,终于有机会奉还给你,我正义的哥哥!

只是,预想中的长刀贯穿人体的声音没有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脆响,金属物被折断的清脆声。

风间琉璃错愕地低头看去,他的脚边是自己长刀的碎片。

格挡下这一击的人没有给他抬头的机会,下一刻,由黑色能量体所汇聚而成的骨爪一掌将风间琉璃打飞,倒飞而去的人形把铁铸的浴缸砸得变形,缸内的化学药剂泼洒了一地。

风间琉璃摸了摸自己因为重击而塌陷下去的胸腔,怒视着那个被漆黑色骨架笼罩的人影。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

在这场梦里,年龄被定格十七岁的,不光只有他们这对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