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鹿取
悍马在名神高速上疾驰,高速路边的路灯依次亮起,与此刻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交相辉映。
“身体恢复的怎么样了?”驾驶座上的源稚生侧目看向一旁的路明非。
“还好还好,只是双腿无力眼神迷离头晕脑胀……总之就是有点发虚,不过两步路还是不用坐轮椅的。”路明非吧唧着嘴回答,他正在吃口香糖。
“看来那种言灵对你身体的消耗比过去更严重了。”源稚生说:“等这阵风头过去,我帮你安排一次系统的体检。”
“不用啦,学校里每学期都有体检的。”路明非摆摆手:“我还是很感激老娘把我生的这么健康的,每次体检结果都挺好,肺里不长结节,乳腺也没增生……”
不久前,源稚生突然到访了恺撒四人组的房间,以“想让路明非陪他外出一趟为由”带走了四人组中的吉祥物。他们俩低调地离开房间,低调地进入源氏重工的地下车库,低调地钻进了这辆悍马越野车中——当着路明非的面,源稚生拆除了车上的GpS和移动电话模块,这代表着他们暂时脱离了辉夜姬的监控。
“组长咱们这是要去哪呢。”路明非扒着窗户问:“现在也不是春游的季节吧?”
“看那里。”源稚生伸出的手与悍马的车灯指向了同一个地方。
路明非顺着看去,他们的车灯短暂地照亮了一块名为“鹿取神社”的路牌,源稚生操纵悍马沿着一条不显眼的辅道驶离了高速公路,拐上曲折的山道。路面因为降雨而极度泥泞,好在悍马有着顶级的越野能力,并不费力地驶过弯道和涨水的山溪。
越往山里开道路越狭窄,路面上随处可见碎石,看得出这里年久失修,很久没有车辆从这里经过了。
“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源稚生淡淡地说:“看到那块路牌上的字了吧?传说中鹿取神社的建立者是一位白鹿化成的巫女,猎人在山中猎到了一头白鹿,正准备杀掉它吃肉的时候白鹿开口说了人话,说请您解开我的捆缚,待我化身为女子服侍您,猎人于是解开了白鹿的捆缚,白鹿真的化身为明艳照人的女子。猎人想娶她为妻,可那女子又说我以女身报答你终究只是这一世的欢娱,你愿意与我一起建造神社的话,我不但嫁给你为妻,还可以保你今后十世的平安喜乐……”
“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答应。”路明非插嘴:“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下辈子是牛是马都不知道,更何况十辈子呢?”
“如果猎人的想法跟你一样的话,大概就没有后面的故事了。”源稚生笑了笑:“猎人被她感召,花费二十年跟她一起建造神社,神社建成的那天依然年轻美貌的白鹿女踏入火堆中自焚,她说我是这山中的精灵,感谢猎人和这个镇子上的人友善地对我,我愿意保这个镇子十世的安宁,只是那需要以我为殉,很抱歉未能成为您的妻子,于是猎人便成了鹿取神社的第一任宫司。”
“这也太凄美了点吧。”路明非边吹泡泡边说。
“是啊,可正是因为有这样美丽的故事,鹿取神社有了一整套培训巫女的课程,也因此很多希望女儿学习传统文化的父母会送孩子进山参加一个星期的巫女课,这一周里她们就像古代巫女那样起居,晚间持灯笼绕着镇子行走祈福也是流程之一。”源稚生说:“可以说鹿取神社才是这个小镇的正在支柱,镇子的一半人都为鹿取神社工作,镇子过去主要靠向进山的游客售卖纪念品为生。”
“可是……我看这里怎么有点荒无人烟……”
“原本神社的经营状况就不好,游客一年比一年少,主持神社的宫司在我离开后的第二年去世了,没找到合适的人继承神社,神社因此没落了,镇子上的人也渐渐搬走了。”源稚生说:“再后来一场地震把老房子震塌了一大半,政府在神户南面提供了安置房,剩下的人都搬到那边去了。”
“组长你离开这么多年,还是关注着镇上的事情?”
“是啊,我刚刚说过了吧?这里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源稚生轻声说:“我把很多东西埋在了这里。”
悍马在一条白浪滔滔的河边停下,这原本也是一条山溪,但密集的降雨在几天里就把山溪变成了大河,河里满是从山上冲下来的树木。
“没法开车了,涉水过去吧。”源稚生把悍马熄火,从后座上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双雨靴,递给了路明非。
这会儿的天已经暗了,这种天色里要越过一条正在涨水的山溪无疑是极其危险的,两个人挽起裤脚,踏入冰冷刺骨的溪水,悍马的大灯照在他们的背后,源稚生扶着路明非跋涉在齐膝深的水中。对岸的山坳里矗立着黑色的建筑群,但看不见一丝光,被暴雨淋湿的鸦群被意外的来客惊醒,“嘎嘎”地叫着起飞。
“我去,怎么这么冰!”路明非喊道。
“山溪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的,以前打完篮球,我常喝这里的溪水。”源稚生紧握住路明非的胳膊。
“我看漫画里,他们打完球都喝直饮水来着,一堆人趴在洗头台上抢水龙头。”路明非拍马屁:“组长当真是与众不同,不愧是真男人!”
“行了。”源稚生一把将路明非提了起来,他们穿过了小溪,穿越已经开始变色的鸟居,终于到达了那座寂静的山中小镇,树木和杂草恣意地生长,在地震中倒塌的建筑像是平躺在战场上的巨人尸骸,朽烂的大梁和椽子是巨人的脊椎和肋骨。
两人站在一座废弃的学校前,这座水泥建筑似乎是小镇上最时尚的建筑物,跟不远处耄耋老僧般的鹿取神社形成鲜明的对比。
“组长你上学的时候,应该也算是个校园风云人物吧?”路明非仰起头,看向灰色的教学楼。
“路君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源稚生反问。
“校园风云人物们一般都有几个共同特质,比如篮球打的好、人长得高大帅气帅什么的。”路明非说:“虽然偶尔也有一两个会写几首酸诗的脱颖而出,但要数在青春期少女中最吃香的,还得是长得帅的。”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源稚生摇头:“不过我的文笔一般,的确不会写诗。”
“咱们的下一站去哪里?”路明非问:“是参观‘源家家主故居’么?”
“不,我们要去的是一口井。”源稚生缓缓地说:“但是在那之前,我有些事想问你。”
“什么事?”
“在去银座的下午,路君见到了一个很像我的人,对么。”源稚生提醒道:“在那家饰品店里。”
“你,你怎么知道?”路明非有些惊讶,他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那枚道具戒指仍然完好地躺在那里。
“我注意到你神态有异,在回去之后就调取了附近街区的监控摄像头,直到我看到了那个店员的脸。”源稚生叹了口气:“你当时就应该立刻告诉我的。”
“那个人莫非真的是……”
“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这些日子里,我的确时常感觉自己正在被一股视线注视着。”源稚生说:“我不断告诉自己这是错觉,但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你觉得那是你弟弟?”路明非犹豫地问:“可你不是说,他已经……”
“是啊。”源稚生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路明非,背景里的是鹿取神社,但更明显的是一架轻型直升机,两个男孩并肩靠在直升机上,穿着麻布缝制的白色“狩衣”。
“这就是……”
“我的弟弟,源稚女。”源稚生轻声说:“那时候镇子上的男孩都要轮流去鹿取神社学习,宫司说学得好的孩子将来可以当下一任宫司。那么多的男孩里,他最看好我弟弟成为下一任宫司。可是他死了,所以就没有人继承鹿取神社了。”
源稚生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其实也觉得稚女很适合当宫司,因为他学什么都很快,神社里的舞蹈和礼仪,他看一遍就都记住了……可是他死了。”
他连续说了两次“可是他死了”,自己都没有觉察。
“在蛇岐八家里,我弟弟的存在是个秘密,是只有政宗先生和我知道的秘密。我之前说过吧?我是源家唯一的人,也是源家家主。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稚女是我的亲弟弟,也是我的候补、我的影子。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事,那么他就会从山里被接出来,成为新的源家家主。”源稚生叼起了一根柔和七星:“其实这些年里就连我自己偶尔都会恍惚,那个名叫源稚女的弟弟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这张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明不是么,他真的存在过,虽然……他已经死了。”
路明非无言地看着源稚生,他忽然明白了,源稚生看上去是在跟他讲述自己的过去,但实际上,他只是在自言自语而已。
“我这一次回来,是想确认一件事。”源稚生打开手中的照明灯,迈开步子,沿着学校的大门向西走去。
“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路明非跟上源稚生的脚步。
“嗯,但在迈入镇子的那一刹那,我好像就已经找到答案了。”源稚生说:“当时翻看监控记录的时候,我还不能确定那一定就是他,但当我步入这座镇子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路君你知道那是什么味道么?”
路明非摇摇头。
“那是地狱的味道。”源稚生说:“只有逃离了地狱的鬼魂,身上才会有那种味道……而这个镇子上,到处都是来自地狱的味道。”
路明非低头看着有些泥泞的路面,他和源稚生把雨鞋留在了那条溪流边上,此时他脚上的皮鞋踩过一个又一个的水坑,一个接一个的涟漪泛起。
他了解源稚生,知道他私下里虽然也会开玩笑,但总体来说还是个成熟稳重的家伙,这样的人很少会用“味道”这种暧昧不清的词汇去形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
在源稚生的叙述中,四周的的枯木、残破的建筑、飞起的鸦群,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诡异了起来。尽管他并没有闻到源稚生所说的“地狱的味道”,对于他来说这座名为鹿取的小镇也只是一个荒废多年的镇子而已。
“组长可以告诉我么?你的弟弟……”路明非低声问:“他是怎么……”
“他是被我杀死的。”源稚生的脚步顿了顿,转而又带着路明非朝南走去,他们的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弟弟,源稚女。”
“可是为什么……”
“这件事,容我过一会儿再告诉路君,在那之前……”源稚生抽出铁锹,在空地上用铁锹画了一个十字,随后将手里的照明灯递给路明非:“请路君帮我掌灯,是时候把以前埋在这里的东西挖出来了。”
路明非尽量把照明灯举高,在惨白色的光圈中源稚生把湿透的浮土挖开,往下挖了大约半米深,铁锹碰到了坚硬的东西。源稚生丝毫不吝惜自己脚上昂贵的手工皮鞋,踩进泥坑里,把周围的泥土清理干净,露出了圆形的铸铁件,那是一个井盖,铁链十字形交叉把井盖锁死,那把老式挂锁已经锈成了一块废铁。
源稚生把锁翻了过来,照明灯照亮了锁表面的花纹。
“一口井?”路明非问。
“嗯,跟我多年前封锁这口井的时候一模一样,看起来从未打开过。”源稚生从腰间拔出蜘蛛切握在手中,一刀削断那把锁,把铁链从孔洞里抽出,揭开沉重的井盖。
井中一片漆黑,腐臭而湿润的腥气弥漫上来,呛得人没法呼吸。
“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带任何人来过这座小镇,因为这里……”源稚生拉着路明非退后了一步,轻声说:“埋葬着我和我弟弟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