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食恶之人
卡塞尔学院本部,中央控制室。
今天这里清场,施耐德独自坐在大厅中央。他从口袋里摸出小铁盒,里面是金黄色的烟丝,并且动作麻利流畅地搓出了一支漂亮的手卷烟,是正牌老烟鬼的手法。
只是他刚刚深吸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你在试着自杀么?”有人把一个药盒放在了施耐德身旁的桌上:“非要抽的话就含服这个,有镇静效果,至少你不会咳成这样。你用来呼吸的那东西还能称之为气管么?就算一截破烟囱都比它管用。”
施耐德一怔:“今天没轮到你值班啊。”
曼施坦因把一份传真扔在桌子上:“校董会发来了公文,要求立刻终止龙渊行动。”
“执行部的事用不着校董会的老爷们来管。”施耐德说:“我们只是做小事的人,他们管管大事就好了。”
“但你的下潜队里有加图索家珍贵的继承人,消息传到罗马弗罗斯特就疯了,准备杀到本部来,但他因为过分激动心脏病发作,否则他可能已经把你的执行部拆掉了。”
“下潜名单是校长决定的,弗罗斯特应该去跟校长说。抽完这支烟我就会启动龙渊计划,除非校长下令停止,否则弗罗斯特亲自来也没用。”
“你做不到。”曼施坦因把一张黑色的卡片扔在桌上:“持有这张加图索家的黑卡我的权限和校长相同。我可以对诺玛下令强行终止龙渊计划,没有诺玛的帮助你无能为力。”
“看不出你会效忠加图索家。”施耐德挑眉:“你的变态老爹可是最喜欢跟加图索家对着干的。”
“谈不上效忠,我是风纪委员会的负责人,有权调查教授。龙渊计划确实很诡异,‘SS’级的任务只经过你和校长两个人就做了决定,所谓‘让恺撒自行挑选第四名组员’不过是你们吃准了他的脾气而已对吧?其实第四个人是谁都无所谓,哪怕是芬格尔也没事,因为本部的三个血统最优秀的学员已经全部被编入小队中了。”
“你说错了,这个决定跟我无关,是校长独自做出的,我只负责执行。”施耐德摇头:“的确是冒险,但有些险不得不冒。”
曼施坦因把黑卡插入控制台的卡槽中,大屏幕显示出加图索家的家徽。
“欢迎您曼施坦因教授,您所持的黑卡已经通过了系统检测,现在您以风纪委员会负责人和加图索家特权使者的身份登陆了诺玛系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诺玛沉稳的声音在中央控制室中回荡。
“我可以立刻叫停龙渊计划,也可以站在你们这边,但你得说出理由,为什么你们这么着急地要开启龙渊计划?”
“你看过我的脸么?”施耐德问。
“你的脸?”曼施坦因一愣。
施耐德摘下氧气面具,把脸挪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即便在抽烟时他也一直在吸氧,移开氧气面具的时候他会小心地把脸隐藏在阴影中,所以这是曼施坦因第一次看耐德的脸。那是一张恐怖片爱好者看了都会做噩梦的脸,双眼以下的血肉完全干枯,只剩一层干枯的皮贴着骨头,嘴唇和鼻子都萎缩了,门齿直接暴露于外。
“很丑陋吧?其实我今年只有36岁,却长了半张百年干尸的脸。学生们把我的呼吸声形容成‘就像听见一具干枯的尸体复苏’,可我甚至比你还年轻些。”施耐德自嘲。
曼施坦因缓缓地打了个寒战:“怎么会这样?”
“这是某次任务给我留下的印记,”施耐德说:“那是九年前,我们第一次听到来自深海的心跳信号。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说的是格陵兰冰海的悬案,那次的下潜小组全军覆没,但校董会却勒令封存所有档案,强行终止调查。想听这个故事的话你得耐心一点,因为这个故事很长,而且请你命令诺玛离开这间房间。你现在持有黑卡,你做得到。”
“为什么要诺玛离开?”
“因为诺玛也不知道。所谓的绝密是不可能保存在系统和硬盘里的,只能保存在这里。”施耐德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听了这个故事之后你也不能把它用文字的形式留下来,甚至给自己看的备忘录也不能写。这是学院的硬性规定,你只能尽你所能牢牢地记住我所说的每个细节,如果忘了也没办法。”
“九年前发生的事你如今还能记得其中每个细节?”
“我当然可以。”顷刻间,彻骨的冰寒从施耐德的话中弥漫出来:“那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去地狱旅行,我怎么会忘记?”
“诺玛,离开这间屋子,留我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曼施坦因说。
“明白,从现在开始的15分钟内,中央控制室将在我的监控范围之外。”诺玛说完,中央控制室内所有的设备都停止了运转,摄像头和录音设备锁死,灯光逐一熄灭。诺玛离开,监控解除,此刻中央控制室独立于校园之外,树影在高窗上摇曳,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古老教堂的深处。
“那是2001年的秋天,北冰洋的冰很厚……”施耐德缓缓地开始叙说。
……
“在九年前的格陵兰冰海行动中,考虑到古龙在孵化过程中会展开的领域,下潜小组的每个人都用细密的金属网缠裹全身,口服神经镇定药物。他们都是最优秀的混血种,我们觉得全副武装之后他们应该可以抵抗胚胎领域的干扰。我们还为下潜小组特制了水下步枪,使用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那种武器对龙类而言是致命的。”施耐德的脸上泛起了回忆的神色:“虽然是去执行危险任务,但学员们还是很兴奋,年轻人无所畏惧而且他们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龙的胚胎,就像有机会走进神国去参观那样叫人激动。
“最初一切都很顺利,海流平静,海洋生物也很平静。但深度达到170米的时候,下潜小组的组长忽然在通讯频道中惊喜地大喊,说他们看到了一扇门,这非常奇怪,因为那片海域的海床有300米深,而他们的深度是170米,就是说他们距离海底还有130米,海底的能见度很低,这时候他们看见了门,难道那扇门是悬浮在海水中间的?”施耐德说:“这让我不由得警觉了起来。”
“他们产生了幻觉?”曼施坦因问。
“我那时也做出了和你相同的判断。”施耐德说:“他们在通讯频道里激动地讨论那扇门,这是完全违反通讯规则的。我大声地命令他们不要靠近那扇门,我不知道那扇门是否真的存在,但直觉告诉我那扇门不能打开,但他们完全不回应我的呼叫。”
“然后组长以惊叹的口气说,‘开门了!开门了!’但忽然又说,‘不!不要进去!’然后枪声大作,局面非常混乱,有人在频道中高声呼喊,但是但因为电流干扰的缘故,我根本听不清楚。”
“我原先叮嘱下潜小组千万不要离开潜水钟,因为潜水钟里的静电屏障是他们的重要防护,但他们为何违背了我的命令,至今都没有完美的解释。五分钟后通讯中断了,因此我决定强行回收潜水钟,那些潜水钟是安全索和破冰船相连。但我们收回了安全索,却发现安全索被割断了,是用潜水刀割断的,从断口处的纤维来看,就是我们配发给下潜小组的潜水刀。也就是说,他们自己切断了安全索。”
“毫无疑问他们被幻觉控制了,酒德亚纪在三峡的青铜城中也曾这样割断自己的安全锁。”曼施坦因说。
“当时我简直疯了,决定自己下潜去救援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潜水钟了,但我自信自己的身体素质。我一口气潜到了170米深,到达了出事的水域,可没有看见门也没有看到尸体,海水很干净,丝毫不见血迹。”施耐德的声音沉了下来:“过冷的海水被我搅动了,这时我才忽然察觉到有东西就在我背后,射灯已经因为低温停止了工作,周围一片漆黑,我想我就要死了,胚胎忽然孵化了,就是它害死了我的学生们!”
“人在绝境中会变得格外大胆,我忽然想起我手中还握着一支俄制的ApS水下突击步枪,里面装填的也只是普通子弹,我转身盲目地向着黑暗中射击,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我居然真的打伤了它!”
“ApS怎么可能打伤龙类?那东西只能用来对付蛙人,连条大点的鲨鱼都打不死。”曼施坦因说。
“我不知道,但确实有浓郁的血腥味从氧气面罩的边缘往里钻,我身上没有伤口,那受伤的只能是那条龙。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在我面前。”施耐德说:“它向我吐了一口气,一瞬间我的氧气面罩就裂成了碎片,寒流带着龙血冲入我的呼吸道,好像直接冲入我的灵魂深处,我失去了意识。这时冰面上的同伴启动了回收系统,安全索把我提出水面。出水的时候我被封冻在一块几吨重的海冰里,就像超市里售卖的冻鱼。”
曼施坦因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来自言灵的力量?”
“言灵·九婴,我在学院的言灵资料库中找到了这个言灵。”施耐德缓缓道:“我曾让诺玛尝试溯源,但失败了。诺玛也无法查出是谁、在哪里发现了这种言灵。”
“恺撒小组知不知道这件事?”许久后,曼施坦因缓缓道。
“没必要知道,这只会增加没必要的恐惧。”施耐德摇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曼施坦因怒道:“你把一群还没毕业的孩子派去那种地方,恺撒小组就像一队自己去往祭坛的羔羊!而领着这队羔羊去祭祀的牧羊人就是这个魔鬼!”
“曼施坦因,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因为你和古德里安这样的人生活在干净的世界里,但我和校长做不到,我们是把罪过吃下去的人?”施耐德冷冷地望着有些呆滞的曼施坦因。
“容我问个问题,一个哲学上的悖论。在铁路分岔的地方,一边的铁轨上竖着警示牌因为列车会从这边通过,而那一边废弃的铁轨上则没有。现在火车就要来了,你站在岔道边,火车要经过的铁轨上有一百个孩子正在玩,他们完全没理会警示牌,而有个孤零零的孩子在废弃的铁轨上玩,因为他守规矩。你可以选择扳动岔道,如果你不扳,那么会有一百个孩子死去,这是一百个不听话的孩子;如果你扳了,火车会从那一边的轨道上经过,只会轧死一个孩子,但那是个听话的孩子。”施耐德直视曼施坦因的眼睛:“我亲爱的曼施坦因教授,你会扳动岔道么?”
曼施坦因愣住了。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显然个该死的诡辩,到底是听话更重要还是生命更重要?如果不扳动岔道,那一百个孩子的父母来到现场时的悲伤该怎么面对?可扳动岔道的话自己怎么忍心让那孤零零的听话的孩子去死呢?他什么错都没有,也许还曾指着警示牌提醒大家不要靠近那边的铁轨……怎么能让那个无辜的孩子去死呢?
“时间结束了,在你思考要不要扳动岔道的时候,那一百个孩子已经死了。”施耐德淡淡地说:“你没有作出选择,你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你会怎么选?”曼施坦因嘶哑地问。
“我会扳动岔道,虽然我杀死了一个孩子,但我救了一百个。我做了恶,也背负了这个恶,这样别人就可以善良无辜。所以我说,我是要把罪恶吃下去的人。”
“你在狡辩!”曼施坦因说。
“没这个必要,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甚至不会跟你说这些。”施耐德摇头:“极渊里的东西迟早都会孵化,他一旦孵化就是灾难,这时候的等待只是犹豫,犹豫是懦夫才做的事。如果恺撒小组因此覆灭,这个罪孽就由我吃下去。”
“如果真的可以为了屠龙牺牲任何人,你为什么不自己钻进深潜器里去?”
施耐德抬起头看了曼施坦因一眼,忽然抓起手边的一把餐刀反手刺入自己的心脏,在刀柄上用力一拍,把整柄刀送了进去。
一分钟之后,他又把餐刀从伤口中抠了出来,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震惊的曼施坦因,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你被污染了!”曼施坦因嘶哑地说。